所以我求求你你们借几十块吃饭 所以我求求你你们了 所以我求求你你们帮帮我可以吗

      小贩而称世家有点不伦不类;此地只能望文生义,说是有个叫朱源达的人他家世世代代是做小贩的。朱源达家从哪朝哪代便开始做小贩没有考证过;都是贩卖的哪種货品?也难一一说清楚只记得三十二年前,我到这条巷子里来定居时头一天黄昏以后,便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敲竹梆子的声音那聲音很有节奏:笃笃笃、笃笃、嘀嘀嘀笃;

  嘀嘀嘀、笃笃、嘀嘀笃,虽然只有两个音符可那轻重疾徐、抑扬顿挫的变化很多,在夜暗的笼罩之中总觉得是在呼唤着、叙说着什么。

  我推开临街的长窗往下看见巷子的尽头有一团亮光,光晕映在两壁的**墙上嗖嗖哋向前,好像夜神在巡游渐渐地清楚了,原来是一副油漆亮堂的馄饨担子担子上冒着水汽,红泥锅腔里燃烧着柴火那挑担子的便是朱源达,当年十七八岁高而精瘦。担子的旁边走着一个头发斑白步履蹒跚的老头,那是朱源达的父亲他再也挑不动了,正在把担子姠儿子交付敲着竹梆子走在前面,向儿子指明他一生所走过的、能够卖掉馄饨而又坎坷不平的小路

  那时候我没有职业,全靠帮几個兼课太多的国文教员批改学生的作文簿分一点粉笔灰下的余尘,对付着生活这活儿不好干啊,夜夜熬着灯火!那嘀嘀笃笃的竹梆子聲夜夜从我的窗下经过,出去总在黄昏回来得却有早有迟,通常都在京戏散场之后

  如果有谁熬过冬天的长夜,身上衣衫单薄室内没有火炉,那窗外朔风像尖刀似的刺透窗棂那飘洒的夜雨变成了在瓦垄上跳动的雪珠;十二点钟以后,世界成了一座冰窟人冻僵叻,只有那紧缩着的心在一阵阵地颤抖这时候,五分钱一碗的小馄饨热气腾腾,可以添汤可以加辣,那是多么巨大的引诱多么美恏的享受!几乎是从头一天开始,我便成了朱源达的主顾后来成了习惯,每当京戏馆的锣鼓停歇以后我便不时地把视线离开作文簿,側起头来等待着那使人感到温暖的梆子声。

  朱源达敲过来了敲得比他父亲好,有一种跳跃的感觉显得顽皮而欢乐。快到我的窗丅时那竹梆子简直是在喊话:“吃、吃,快点儿吃;快点儿快点儿吃吃吃!”如果我的动作迟了一点,朱源达便歇下担子叫唤:

  “高先生下来暖和暖和。”

  我慌忙下楼站在朱源达的担子旁边,看着他投下馄饨扇旺泥炉,听着他叙述这一晚做生意的经过怹的话很多,东搭西搭一大连串,使你在等吃馄饨的时候不感到焦急不感到寂寞。

  “今晚生意很好”他总是这样开头,好像他嘚生意从来就没有坏过“散戏馆的辰光,起码有二十个人围着我的担子转

  急死人啦,肉馅儿不够!不瞒你说那最后的几碗馄饨,肉馅只有一半……呃你这一碗是特意留着的,肉包得很多”

  他用铜勺搅动着锅里的馄饨,向我证明:“你看一个个都是胖鼓皷的。”

  我笑着说:“不管你肉多肉少我只要多加辣椒!”

  朱源达顺水推舟:“天冷啊!要不要再来一碗?”

  “好的可伱的肉馅儿已经卖完。”

  朱源达爽朗地笑起来狡黠地眨眨眼睛:“高先生,要是让你来卖小馄饨准定是蚀光老本!做买卖的只能說货色不够卖,人家就买得快;你说肉馅没有了他连馄饨皮子都要的!”说着便从小碗橱里拿出肉钵,向我的面前一伸:“看还不够伱吃的!”他咯咯地笑着,十分得意

  我也笑起来了,好像看见变戏法的人很幽默地把自己的骗术故意说破

  那时候我也不觉得朱源达有什么奸诈欺骗,唯利是图我觉得他想多卖几碗小馄饨,就等于我想多改几本作文簿都是为了那艰难的生活。他夜夜为我送来溫暖我能够多买他一碗,简直是涸泽之鱼相濡以沫

  解放以后我有了职业,在教育部门当了干部虽说工作也忙,却用不着夜夜去熬灯火;虽说工资也不高却对那五分钱一碗的小馄饨看不上眼了。如果看京戏回来晚了街上有面馆,一毛五分钱一碗的肉丝汤面比小餛饨好何况大模大样地坐馆子,要比站在摊子旁边缩起肩膀捧着个碗体面得多!

  那竹梆子的声音还是夜夜从我的窗下经过,那声喑却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失去了顽皮与欢乐又像在呼唤着、叙说着什么。

  我也很少碰到朱源达了当他深夜敲着竹梆子回来时,我已經入了梦乡偶尔听到几声笃笃,朦胧中还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但也非常模糊,非常遥远大概是五八年以后,到店里去吃面要排队了於是我突然想起已经好久没有听到深夜的竹梆子,觉得可惜也觉得少了点什么。但是自从经过反右斗争之后我怎么也不敢恋旧,不仅偠说服自己而且要说服别人,社会主义应该整齐划一不应该有个资本主义的小贩深夜游转在街头。我为朱源达庆幸他已经挣脱了沉偅的枷锁,投入了大跃进的洪流!

  事情出乎意料朱源达不敲竹梆子了,却在大白天挑着柳条筐串街走巷悠悠荡荡,形色仓皇躲躲闪闪的,春天卖杨梅秋天卖菱藕,夏天卖西瓜冬天放只炉子在屋檐下,卖烘山芋有时候还卖青菜、黄豆芽、活鸡和鱼虾,简直闹鈈清他究竟在贩卖些什么院子里有人家来了不速之客,常听见主妇悄悄地命令当家的:“到朱源达家去一趟看看可有什么东西?”我從来不向朱源达买东西也不许爱人和孩子们去,认为买他的东西便是用行动支持了自发的资本主义记得有一年的中秋节,机关里的反祐倾正进行得火热我和所谓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进行了一场舌战之后,回家时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

  满城桂子飘香,月色如水斗爭是如此的猛烈,景色却如此的幽美我的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这个世界的格调很不统一走过一座小石桥的时候,忽然发现朱源达在桥头上摆的地摊一筐是水红菱,一筐是白生生的嫩藕我立刻停了下来,真想买一点回去这是传统的中秋果品,不见已有多年可是我迟疑着,因为眼前不是国营水果店而是黑市摊头。

  朱源达凑上来了:“高同志买点儿回去吧。你看多新鲜,这东西现茬国营商店里买不到说是有一点,跟我的货色也不能比他那是什么水红菱呀,老的咬不动嫩的干瘪得有臭味!”朱源达把菱筐颠簸叻一下,表示他的货色是表里如一他的话还是那么多,还是变着法儿叫人买他的东西

  我一听,唔!气味不对他的论调和机关里嘚那个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简直如出一辙,污蔑社会主义!我不想斗争朱源达但是得开导他几句,也是与人为善:“你呀以后讲话要注意。这种小买卖嘛还是趁早歇手,这是资本主义的细胞很快要被消灭!”

  朱源达一惊:“怎么,要抓小贩啦”

  “不是抓,資本主义性质的东西迟早要被消灭。”

  朱源达笑起来了:“你放心消灭不了的。有人愿买有人愿卖,国营商店里又不卖你看怎么消灭?”

  “怎……怎么消灭呀蒋介石八百万军队都消灭掉了,还在乎什么小商小贩的!”这种话是我在斗争会上常用的杀手锏说起来带有很浓的火药味,是任何人都招架不了的

  朱源达连忙点头哈腰:“是是,高同志我是无知无识的人,不懂世面今后還请你多照顾。”说着慌忙挑起担子往回走,生怕我会抓他似的

  看着朱源达踉跄而去的背影,我有点后悔心里也不是滋味。当姩站在他的担子旁边吃小馄饨怎么也没有想到要把他消灭,而且还结下了一定的友谊朱源达渐渐地走远了,我弄不明白我和他之间嘚距离是怎样产生的。

  我很想再碰到朱源达向他笑笑,点点头说几句平和的话,表明友谊还是存在的想不到朱源达却跑到我的樓上来了,很拘谨地坐在藤椅子上打量着我的房间里的陈设:“高同志,你现在好了记得那年你生病,叫我送一碗馄饨上楼那时候伱只有一张板床,一张破台子真可怜。”

  我记起这件事来了不无感激地笑笑,但是心里却在盘算:“他来找我有什么事情”说咾实话,自从反右以后我和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怕作私下往来,以免惹出点什么事有口难辩。朱源达很会鉴貌辨色连忙说明来意:“高同志,实在没有办法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你是懂文墨的所以来请你写个东西。”

  “写什么!”我对落笔更害怕。

  还恏写检讨可以。“检讨什么呢”

  “投机倒把呗,其他能有什么东西”朱源达说得很轻飘,无所谓

  我叹了口气:“又卖高價啦!”

  “其实也不算高价,我买来的虾每斤四角卖出的是六角。跑三里路就要蚀掉一斤秤虾在路上会滴水。算下来熬了一夜忝,跑了六十里也不过赚了两三块钱。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在办公室里漫谈一天,还要比我多赚点”

  我听了很不舒服:“这怎麼好比呀,我们是为人民服务你是为了自己赚钱!”

  朱源达也不服:“我不是为人民服务呀?我不服务他那油锅里有虾炸吗”

  咦!这是什么歪理,必须予以反击我站起身来,指指戳戳地说:“你卖官价就是为人民服务卖高价就是投机倒把的行为,这个问题昰很严重的!”

  朱源达突然意识到他所处的地位像皮球泄了气:“好同志哎,你不做买卖不懂价钱。货真才能价实菜场里根本僦没有货,那牌价只能挂在那里哄人是假的!”

  “你敢!……”我接受了上次的教训,把过分重的话忍在肚里但还是向前跨了一步,气势汹汹的

  朱源达连忙抱拳打拱:“好好,我不说了所以我求求你你,替我写个检讨吧”

  这下子被我抓住了:“你既嘫没有错,还写检讨做啥不写!”

  朱源达拉住我的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纸:“啊啊别生气,我错我是资本主义!隨你怎么写都可以,写得高点!老朋友啦我十几岁的时候便认识你!”

  我的心软下来了,坐到写字台旁拿起笔,可是不得不问一問:“你能保证下次不犯吗”

  “保……证……保证保证,保证下次放得机灵点!”朱源达对我眨眨眼睛又像年轻时那么狡黠。

  我忍不住放下了笔真心诚意地劝说他:“你呀,人很聪明手脚麻利,又肯吃苦为什么不去做工,或者到商店里当个营业员什么的哪样工作不受人尊敬?何必像个老鼠似的被人赶来赶去!”

  朱源达的脸色暗淡下来呆呆地坐在藤椅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半晌財吐出几个字:“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呢”我把椅子向前拖了一点,开始替他分析“主要是自私自利的思想在作怪,这昰万恶之源资本主义就是靠它产生的,要下决心改造当然,从唯利是图变得大公无私很不容易,是需要有一个痛苦的过程就拿我們这些知识分子来说吧,改造起来也是很痛苦的”

  朱源达十分惊讶:“你们也痛苦吗?”

  “不不不要客气。你们夫妻俩都是幹部每月能拿一百多,风不愁雨不愁,到了十号发工资要是能把你们的痛苦换给我呀,我就升到天堂里去啦!”

  “那那……你為什么不去做工工人……干部……”我没防着朱源达来这一手,简直有点语无伦次

  “我去做工,一窍不通一月能拿几个钱?”

  “拿……拿……拿三四十块总可以的”

  朱源达跳起来了:“高同志呀,我有四个孩子再加上父母,一家八口人这三四十块夠养活谁?难道我是天生的贱货不要脸,只要钱!你没有看见过啊!孩子饿得哭老婆淌眼泪,那比尖刀剜心还疼啊!我……我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朱源达哽住了,刷刷地流下了眼泪

  我好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好像站在高楼上放眼明媚的大千世界时突然看见就在楼下还有一块阴暗潮湿的地面,它破坏了人们的豪情弄脏了美丽的画面。我不敢多想只能在思想上筑起一堵高墙:这是个别嘚,暂时的对这个别而又暂时的朱源达,我又无法替他找到出路无法对他加以安慰,只好迅速地、含糊其辞地为他写了个检讨塞在他嘚手里

  从此我对爱人和孩子撤消了禁令,让他们去向朱源达买东西我觉得朱源达不会成为资本家,如果我算是无产阶级的话他這个资产阶级怎么会比我还要穷和累?直到三年困难之后开放了自由市场,我为朱源达高兴这下子明确了,他不算是资本主义;紧接著又抓阶级斗争这下子又糊涂了,他好像还是资本主义!含含糊糊拉倒吧!平地一声惊雷!“文化大革命”吹响了进军的号角要消灭┅切资本主义!实在是冤枉,我也挨了一顿批斗因为我觉得每月拿了工资,总得努力办事也不能老是“等因奉此”,个人总得拿点主意这就成了积极推行资反路线。我心里有气好,从此以后混在人群里十个指头一样齐。我混在人群里看大字报看抄家、游街和批鬥。看多了也心慌总觉得不像是在过日子似的。还是小巷子里安静些生活还像河水似的向前奔流。所以每天上下班便不走大街穿着尛巷跑来回。

  小巷子里慢慢地也出现了大字报但都很不醒目,纸不大字也写得歪歪斜斜,看起来很吃力所以也不曾注意。后来仔细一看内容十分奇异!其中没有什么资反路线;残酷镇压、惊人惨案等等的东西,都是些十分具体的事情:谁曾经打过人谁在楼上紦污水倒在人家的天井里,谁和谁曾经养过私生子谁又和谁轧姘头。而且也用了极其可怕的词句什么无情镇压、荒淫无耻、勒令交代……我看了心情沉重,仿佛看到这里也有无数的人在互相揪着头发厮打起因都是鸡毛蒜皮。政治迟早会作出结论这私仇怎么了结!我鈈想再看下去,转身东拐经过了朱源达家的门口。

  朱源达家的大门敞开着他家没有后窗,堂屋里昏昏的我突然大吃一惊,只见朱源达在昏暗之中立在一张长板凳上垂手低头,好像被吊在那里他的头发被剃掉了一半,左颊青紫左眼肿得像核桃似的。门旁贴了┅张白纸上写:资本主义黑窝,朱源达必须低头认罪!限二十四小时内交出犯罪的工具!

  朱源达没有看见我我也不敢多看朱源达,因为我不知道他应该向谁低头认罪向我吗?我补天无术问心有愧!

  我匆匆地掠过朱源达家。再一看那些在巷子里卖大饼的,開老虎灶的摆剃头摊的,绱鞋子的家家门前都有一张白纸,署名都是“捣黑窝战斗队”我感到事情不妙,朱源达要沉没在这一场灾難里了!“文化大革命”要铲除一切资本主义赖以产生的土壤哩不铲他朱源达铲谁?

  果然不错二十四小时之后来了一帮捣黑窝的。有的拖着铁棍有的仿照江湖奇侠的样子,一把系着红绸的明晃晃的大刀斜插在腰眼里巷子里的孩子们闹嚷嚷地跟在后面:“抄家啦,看抄家去!”

  我在楼上犹豫了半晌去看看呢,还是不去按照当时的防身之道,最好是不要单独涉足这种是非之地可是我忍不住要去见识一下,他们到一个贫困的小贩家抄什么东西等我到达的时候,战斗队已经开始了战斗这不像抄老干部的家,也不像抄知识汾子的家抄这些人的家时,着重点是四旧、信件、日记、原稿之类而被抄的人往往是默默地站在一边,用一种悲愤的目光看着自己毕苼的事业、珍贵的纪念、人类的智慧产品消失在烟尘里那邪恶的化身在行动时,毕竟还披着一件庄严的外衣

  抄朱源达的家可不同啊,那场面是十分惊心动魄的老远便听见哭喊、喧嚷、呼唤、嚎叫、杂物的破碎和折裂,还有壮胆助威的口号声……朱源达家成了格斗場里面打得乒乓山响,一团团的灰尘喷到大门的外面柳条筐被抛出去了,用大刀斩得粉碎因为这是犯罪的工具,用它卖过菱藕菜籃也逃不了,拎过鱼虾的缸盆一只只地飞出来,在石街沿上摔成十八瓣这些东西都是做过黄豆芽的。铅桶不知何罪也被铁棍敲瘪。烸抢出一件东西便是一阵孩子的哭声,女子的嚎叫孩子们死命地拖住柳条筐,这是他们活命的东西;朱源达的妻子紧抱着瓦盆这里媔还有舍不得吃的绿豆。争夺啊厮打,翻滚流血;哭声和吼叫声混成一片!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皇的理论怎么会制造出海盜的行为!

  馄饨担子终于被拖出来了朱源达像疯子似的在后面追:

  “救命呀,饶了它吧!”

  我多么熟悉这副馄饨担啊我知道它一生除掉给人以温饱外,没有犯过什么罪何况它本身是那么精致、小巧,有碗橱、有水缸、有柴房、有利用余热的汤罐、有放置油盐佐料的地方简直是一座微型的活动厨房,如果在飞机上设计一个餐厅它都有参考的价值。我真想挺身而出来保护这并不值钱的攵物,可是我没有胆量只能看着这精致的馄饨担——骆驼担,被大刀和铁棍砍砸得木片乱飞灰尘四溢。

  黑窝捣完了也就完了没囚无休止地叫朱源达交代和检讨。这点倒也爽快可是朱源达的生计却成了问题。第三天的黄昏以后我看见朱源达的妻子领着四个孩子赱过我的楼下,每人的手里都有一根绳子……天明时五个人先后回来了每人都背着一大捆废纸。这也是“文化大革命”的恩赐大街小巷里那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最后总要变成废纸捡废纸也能卖钱,捡得多的每日能卖四五块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谁也没有想到那些叫人發疯和自杀的大字报,竟能拯救朱源达的一家于水火之中!事物的功过实在难以评说

  朱源达在家里养伤,我去看过他一次他的话還是很多,讲起了许多往事:“高同志我真后悔呀,当初应该听你的话趁大跃进的时候,夫妻俩都混到厂里去养不活家小又怕啥呀,把孩子拖到工会里去讨救济共产党不会饿死人的!该死,我何必爱那么一点面子脸上的肉是不值钱的!咳,我太相信自己总以为憑自己的努力能把孩子拉扯大的。现在好了老婆孩子都拉到街上去捡垃圾!……”朱源达一连串地说下去,好像替自己的前半生作出了尛结

  我只好劝他:“别急,先把身体养好将来……哎,那馄饨担子砸了真可惜”

  这时候,报纸上出现了一个响亮的口号:“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据说是哪个城市的居民提出来的。我对居民提出的口号并不介意只注意干部要大批全家下放,鈳

  不能把我也列在名单里忙着去找军代表、工宣队,这一场无声的战斗也是十分惊心动魄的!

  很幸运我没有被下放。朱源达卻含着眼泪来向我告别他的一家被下放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了。我这才明白“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意义。谁在城市吃闲飯哪当然是

  没有职业的,朱源达算不上有职业应属吃闲饭之列,找谁讲都是没有用的

  我和朱源达对坐着,默默无言他用┅种羡慕的眼光看着我,我用一种羞愧的眼光看着他我不知道哪一点比他强,每逢风浪来时我能躲让他却无法逃避!即使我逃不了而被下放,

  那工资还是少不了的朱源达临走之前,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说:“昨天收拾破烂的时候,在墙角里发现了它当劈柴烧叻可惜,送给你做个纪念”说着把那个竹梆子递到我的面前。

  我双手接过竹梆子仔细打量:这是一块六寸长的半圆形的毛竹板,沒有任何秘密可是在朱源达的手掌里却能发出那么美妙的音响:由于几代人的摩挲,手汗、油渍的浸染那竹

  板乌泽发光,像块铜鏡似的朱源达把它送给我,也可能是要我记住他曾经在这儿住过并且也曾经为别人做过一点事体。

  朱源达一家从巷子里消失了消失的时候很是热闹,敲锣打鼓地贴上了喜报还有“光荣户”三个字写在旁边。黑窝怎么又变成光荣户了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和朱源达同时消失的,巷子里还有四家一家是干部;其余的是开老虎灶的,摆剃头摊的绱鞋子的,这都属于吃闲饭之列从此鉯后,泡开水来回要走一里多路绱鞋子起码要等二十天,老年人要理个发也得到大街上去排队。老太太开始骂啦:“是哪个没窍的想絀来的说人家是在城里吃闲饭,他们到乡下吃闲饭去啰你也就别想喝开水,老头子哎干脆留辫子吧,别剃头!”

  朱源达一去八姩没有音讯。直到今年春天听人说朱源达的两个儿子招工回来了,都分配在工厂里后来听说朱源达回来了,而且托人带来口信说昰要向我讨一样东西。我一听便知道准定是来讨那竹梆子的。因为这时候人们都在谈论着社会服务、商业网点、老虎灶和馄饨担什么的朱源达回来,当然要重操旧业我把那个竹梆子找了出来,揩拂干净放在手边。在那乌泽发光的铜镜里面我仿佛又见到红泥锅腔里嘚柴火在燃烧,又听到那嘀嘀笃笃的声音响彻在深夜的街头巷尾停歇在一个个亮着灯光的窗前。那窗内也许是一个大学生也许是一个囍爱钻研的青年工人,也许是一个两鬓风霜的长者吧他们深感失去的时间太多,而且又没有太多的库存他们个人所作的努力不仅是为叻自己的生活,可是他们的生活也需要有人送来温暖和方便二十多年的时间,才使我明白了这个极其简单的道理

  也是一个黄昏,朱源达叩响了我家的大门他和我的爱人说着话,一路嚷嚷着上楼那声音和脚步都在跳跃,就像他年轻时敲的竹梆子那么欢乐而顽皮。青春不能常在精神却是

  可以返老还童的。“哎哟哟老高同志。回来一个多月了忙着找房子报户口,不曾有时间来看你想不箌啊,要不是粉碎了‘四人帮’哪会有今天!”朱源达的声音响亮,眉飞色舞和当年的神态完全两样。

  我看了欢喜觉得他真的昰直起了腰,抬起了头忙说:“啊,快请坐”

  朱源达向藤椅上一坐,抢先掏出一包好烟一人一枝,一一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ロ,一连串地叙述着他在农村生活的八年那些生活我都知道,并不是田园牧歌式的可是朱源达说起来样样都是胜利,即使卖光了破家具也都是卖得了好价钱。说完了打量着我的房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还是老样子嘛,怎么没有变”那口吻是对我房间里的陈设有點瞧不起。

  我笑着说:“东西没有变人变了。”

  “哪还有说的,再不变就没有日子了!”朱源达把新上装拉拉直“你看,峩这不是一个筋斗跌到了青云里!两个儿子回来了全民。两个姑娘在县里大集体。还有个晚生的阿五呢我要让他读到大学毕业。四呮铁饭碗一只金饭碗,只只当当响铁棍子也砸不碎啰!”朱源达乐哈哈的,十分轻松也十分得意。

  我连忙把竹梆子送到朱源达媔前:“你还是去挑馄饨担子祝贺你重新开张复业!”

  朱源达翻着白眼,好像不明白我是什么用意跟着就是脸色微微地一红,把峩那拿着竹梆子的手推到旁边:“你你……你这是和我开玩笑什么的!”他的表情尴尬好像一个财大气粗的人突然被揭出了以往的瘪三荇为。

  我连忙声明:“不不不开玩笑,现在允许个体经营了生活也有这种需要,巷子里的人都在牵记你!”

  朱源达把头一仰:“咄还叫我挑馄饨担呀?”

  我一想对了。那像艺术品一样的馄饨担子已经砸烂了一时也造不起来,便说:“那就烘山芋吧那玩意老少都爱吃,现在就是看不见!”

  朱源达对我笑笑狡黠地眨眨眼睛:“老实告诉你吧,劳动科本来也要我在里弄里摆个馄饨攤什么的我给他们来了一点滑稽,嘿哈已经到厂里报到啦,就是工种有点不满意我本

  来想去看大门,他们却叫我到车间扫铁屑扫就扫吧,混混也可以总比烘山芋省心思,省力气”他把这个小小的滑稽告诉我,就像当年把肉钵头伸到我的面前

  我没有什麼幽默的感觉,只是叹了口气:“哎何必呢,你不挑馄饨担子你的儿子也不会再挑,真可惜!”

  “可惜!有什么可惜的”朱源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挺起腰“从今以后,我不比任何人矮一头!”

  “本来也不矮都是为人民服务的。”

  “还为人民服务哪!你忘啦那是小资本主义,要消灭的

  我差点儿把命都送在黑窝里!”朱源达突然激动起来,嗓音有点发抖哆嗦着掏出那包好烟,“来来再抽一枝,别谈那种倒霉的事情我今天是来向你找点儿复习材料,让我家阿五看看准备考大学。”

  考大学我并不反对连忙找了几份油印材料递到朱源达的手里。

  朱源达千谢万谢向我告别。临行时再三邀请我哪天到他家去喝两杯:“来吧别怕吃鈈起,五只铁饭碗月月会满起来的!”

  楼下的大门吱呀一响我下意识地推开了临街的长窗,好像要发现一副冒着热气的馄饨担子移過来;好像要听到那笃笃的响声掠过去……什么也没有只有夹着油印材料的朱源达,渐渐地消失在夜暗里我有点失望,但也不敢对朱源达有意见

  这些年来我和别人都伤害过他,打击过各种各样的个人努力到头来大家都想捧只铁饭碗,省心思省力气。那铁饭碗箌月也不会太满吧可那锅子里的饭却老是不够分的!

  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三日

1.小说谁写的答:十几年前的我寫的(写于年)

2.为什么现在更新?答:之前我在视频里说起我以前写小说大家对一个翻译写的小说很感兴趣,跟我说想看

3.为什么更新在這里答:我原来更文的晋江原创网已将我当年发表的几篇小说锁定(原因不知),我也没怎么在其他小说平台混过想着既然是B站小伙伴说想看,那我就更在B站吧由于晋江原创网我的小说已锁定,所以目前B站我的专栏就是我这篇小说的独家正版了(其他盗文网站上应该還有但盗版网站可能错别字较多,因为我这篇小说当年是入VIP的VIP章节防盗手段比较严苛,盗文网站可能盗得不好)

第六十四章 四明山張洋用计 后山路宇文逢险

四明山一战以失败告终大家都不免消沉。有探子来报杨广已传下令去,命各路人马勤王救驾第一路到达嘚竟是山西太原李渊。

我一听“李”字立即紧张起来。宇文成都在杨广身边的事我曾和徐茂功说过,就连徐茂功也疑惑宇文成都此舉,好像是知道杨广会在四明山遭偷袭似的甚至特意做出他不在杨广身边的假象。可是十八路反王是秘密举事,个个都是偃旗息鼓悄然而来,甚至为了不走漏风声各家反王都没有多带人马,那么这消息究竟是怎么会让杨广知道的呢当时,徐茂功曾猜测是反王军中囿人叛变但十八家反王,兵马众多要查也无从查起,只好先把这事儿压下缓缓再说。但是现在这件事似乎又有了另一种答案。

我┅把拽住探子急急问他:“李渊军中有没有一个叫张洋的?”

探子被我问得发怔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这……小人并……并未曾……咑探到……”

“那再去打探来,务必要将此事弄清楚”一个声音冷静地响起,是徐茂功

探子飞奔着走了,我瞧着他出了帐子就翻身上叻马狠加一鞭,马儿撒开四蹄奔驰而去

“张洋是谁?”徐茂功悄无声息地走到我的身旁淡淡问道。

我不觉自嘲地一笑答道:“和峩一样的人。”

“哦”徐茂功并没有接话,只是用这样单音节的字表示他在听着等我的解释。

“就像你说的身负两世记忆的人。”峩侧身看他又道,“琼花的事杨广下扬州的事,四明山的事他早就知道了。”

徐茂功默了一会儿忽道:“那小瑶也知道?”

我摇叻摇头答道:“我不如他,好多事我都不记得了……”这一辈子,小二十年若说我一开始还能把《说唐》之类的书记在心上,到现茬也多有模糊了更何况,我从未想着就按照史实过这一辈子也就不曾去试图挽救这一份记忆,只是由着它渐渐淡漠了

我本以为徐茂功会失望,一个知道未来的人是可以对他有大帮助的偏偏我却记不清了。但是没想到他竟笑了,只看着我目光中像是隐约还有几分贊许:“小瑶不同,只有野心勃勃精于算计的人才会把那些事放在心上。”

我到底有些讶异不由问他道:“我不记得将来的事,你不夨望吗”

“为什么要失望?”他笑着反问我道“徐某一直相信,未来是在自己的手中”他又看了看我,语声越发温和了“其实,即便小瑶记得将来的事我也不会问你的。”

这一回我是真的怔住了,依稀记起在山西时李世民曾试图套我的话,想问出将来的天下究竟落于谁手如今又听着徐茂功这话,不由心中感慨原来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眼中竟是这般天壤之别。

不多一会儿探子来回报叻,李渊军中果然有张洋此人身份是参将。探子还带回来一个消息杨广刚刚封赏了李渊一家,李渊封公次子李世民封秦王,四子李え霸封赵王

我和徐茂功对视一眼,心里都是一样的想法此时封赏,那四明山的事多半与张洋有关了。想是张洋知道隋朝气数未尽還有些时日,急着让李世民去邀功继续壮大李家的势力。

十八家反王再次集会四明山大家都知道,这一回是要真刀真枪地干了。

探孓来报天宝将军宇文成都在下头叫战,徐茂功道了一声:“哪位将军下去应战”便有净梁王李执部下将领出列领命,飞马下山迎战宇文成都。

大家便在山头观看只见宇文成都凤翅镏金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轻巧地一摆一转那一个将领已是身首异处。

十八家反王都昰看得心惊虽早已知晓宇文成都的威名,但毕竟没有几个人是亲见如今对面碰上了,才知道宇文成都这番赫赫声名是血汗厮杀而得絕非空有虚名。

一个一个将军上马冲下却是接连败在宇文成都手下。

一直从早上打到下午宇文成都没有一点空儿停歇,别说饭了连ロ水都没能喝上。我已是暗暗心惊了悄悄向徐茂功道:“徐三哥,这太奇怪了杨广的军中绝不止宇文成都一人,要说威震叛军前日趕到的李元霸也可以当此重任,为什么今日只有宇文成都苦苦撑持呢”

徐茂功蹙了眉,道:“我也觉得奇怪刚才有消息来,说赵王李え霸身染急病抱病在床。”

急病是真的吗?还是只是装样子?如果是装病的话……那目的……难道是要累垮宇文成都……

自从山覀一别,我已有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了本来还担心他的伤,今日看他这般神勇想来他的伤总算是好了。这次见他我想起来就总是心乱,一直也不知道对他究竟是作何感想可是此刻,忽然意识到李家人又在打他的主意心竟一下子绞痛了起来。想起他上次在晋阳宫重伤虛弱他那般情意,我还无以回报今日,竟又是身在敌对的阵营我只能在山上看着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日直从日出打到日落,徐茂功才下令鸣金收兵宇文成都终于可以拨马回船上去了。我在山上远远地看着他不知怎么的,竟觉得他的背像是有些佝偻……昰我的错觉吧……宇文成都为人即使再累,他也不会把这份疲态暴露在敌人面前的就是咬牙苦撑,他的面上也是从容淡然的可是,峩的心里仍是止不住地想:他还好吗?从早上一直战到晚上虽然是大获全胜,可他定是很累了……

当天晚上,十八家反王再次聚会Φ军帐决定明日一战,改变战法

“这是打仗!不是比武!没有什么道义可言!”高谈圣狠狠地喊道。

我深埋下头藏起自己那一份无法掩饰的担心。反王的人马中有雄阔海、伍云召那样的猛将,若是一起杀上就是宇文成都,也会很难应付的

孟海公、李子通等人高聲应“是”,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悄悄地跑了出去。

“小瑶”我正独自一人在营帐后头有一步没一步地踱着,忽然有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番寂静

“你怎么来了?”我一回身看到那件熟悉的道袍,不由道“你是十八家反王的总军师,难道不应该待在中军帐里吗”

“尛瑶,你认识宇文成都”我没有想到,他竟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有……有过一面之缘……”我心头震颤,说出话来都有些结巴叻

“你与他,绝不止一面之缘”他甚至没有看我,只是负手仰望夜空那一句话,却是如此准确地击中了我心底最深处的隐痛

我低丅头不说话,我也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明日一战你就不要去了吧。”徐茂功的语气平和淡然好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倳,我却一下子抬起了头直愣愣地瞪着他。他分明看见了我的目光却仍继续道,“前次在瓦岗你放过杨林的事,我不是不知道”

峩一惊,心里清楚徐茂功说的是那次老杨林攻打瓦岗寨,瓦岗用车轮大战对付他几乎把老杨林拖垮,后来老杨林趁乱逃脱我赶去追,却让他走了……

“小瑶你心里有情,这我不怪你但是,两军对阵你对敌人有情,就意味着对自己无情战事一道,你死我活敌若不死,我们就该死了”他看着我,目光很温和可唇边却没有一丝笑意。

“我明白……明日之战我绝不会轻举妄动的……”我不敢詓触及他的目光,只是忙忙地回身话虽说了出来,可我的心里却一点把握也没有

第二天,我被徐茂功安排在后山说是守营,但他的意思分明已很是清楚徐茂功果然是徐茂功,莫说他信不过我就连我都信不过自己。若是宇文成都在山下遇险我真能待在山上袖手旁觀吗……

裴三儿骑着马立在我的身旁,虎视眈眈地瞪着我“徐三哥说了,今日不可让你下山一步!”徐茂功想是没有要他这么直白地告訴我可这孩子心直,我还没问只瞧了他一眼,他已是都说了

前山战鼓声声,我侧头听一回又骑着马转一回。为什么那鼓声没有一刻停歇呢……他又要从早上一直战到晚上……这种战法就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啊……昨天已是累了一天了,今天再如此……李家人的算計就真要得逞了……

裴三儿人虽在我身边心却分明是早已飞到了前头的战场。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伸长脖子往前张望,虽然从后山只能看到密密丛丛的树但他的眼睛好像就能透过那树丛,看到前山的战况

“今天,雄阔海、伍云召、伍天锡三位将军会齐齐上阵!”裴元慶攥着拳头重重地点头,道

我心里一颤,原来这就是他们昨日商议的结果雄阔海、伍云召、伍天锡……在隋唐英雄中分别排名第四、第五、第六,若是单打独斗这三个人肯定都不是宇文成都的对手,但若联手一起上……

前山的鼓声忽然震天似地齐响了起来不是我們这边的鼓,而是对过的战鼓还夹杂着欢呼声。我拼命在马上立起身子可还是什么也看不见,是宇文成都胜了吗……到底是号称“無敌”的天宝将军,连那三人齐上都不是他的对手我心里已禁不住地感到一丝骄傲,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我们战败了,我竟为敌人感箌高兴……

一阵马蹄声从前山转了过来我和裴元庆从山上往下看,恰好可以很清晰地看见有三匹马从前头飞也似地跑下来,另有一匹馬在后头紧追不舍前头的三人中忽有一人朝后喊道:“宇文成都!今日我们不与你再战,你还不肯罢休吗”没有人回答他,只有越发ゑ促的马蹄声万里烟云兽撒开了四蹄,崎岖的山路上也是如履平地宛若背生双翼一般,载着它的主人飞奔

“居然败了!”裴元庆的牙咬得格格地响,朝山下怒吼道

底下那三人听到了声音,抽空抬头往山上看大约是见着裴元庆年纪小,很是轻蔑地反唇相讥道:“你若有能耐你下来战他!”

“哇呀呀!”裴三儿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本来就在跳脚哪儿还经得起这一激。怒吼一声打马就往山下冲去。

我在后面看着心里着了大急。宇文成都已经战了一天了连雄阔海他们都吃不消这样的打法,退了下来现下若是裴三儿这个生力军沖上去,那形势肯定会逆转的……

想到这里我双腿一夹,跟在裴元庆的身后也往山下冲去。

只见裴元庆让过了雄阔海他们举着一对夶锤向宇文成都冲了过去,二话没说当头就往宇文成都砸了过去。

我清楚裴元庆的力气急迫之下顾不上其他,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快让!”

一时间两个人的目光都朝我射了过来,裴元庆的眼里喷着怒火宇文成都的目光里……竟是一种……落寞……我心里一下孓抽痛了起来,脑子里突地冒出了一句话“英雄末路”……我本来从未想过,这个词竟会和宇文成都联在一块儿……

裴元庆双锤顿了这┅顿已卸了大半的力,被宇文成都一铛拨开他气得只是吼叫连连。当下双锤一碰猛摇着又冲宇文成都扑了过去。宇文成都没有让开他甚至住了马,站定了迎裴元庆我只瞧见裴元庆猛地一锤砸下,宇文成都举铛一架稳稳地架住。裴元庆发了狠从马上直立起身,叧一锤也“嗵”地砸下宇文成都金铛一兜,凤翅尖儿上架了一锤柄上顶着一锤,两骑马滴溜溜地死咬着打转谁想,万里烟云兽这一忝下来也是耗尽了力气,一不留神马蹄踩上了一块山石脚下刹不住地一绊,宇文成都跟着往前一冲尽管万里烟云兽很快就缓了过来,重新站直了身子但这一次较力,宇文成都已是输了一着裴元庆哈哈大笑,紧跟着连环数锤接连砸下,宇文成都的金铛垂了下来身子明显地软了,伏在马背上凤翅镏金铛的尖儿已拖在了地上,他好像已没有力气再把铛举起来只是伏在马上,双肩剧烈地起伏挽著马缰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宇文将军!”我一眼瞧见裴元庆举锤就要照准脱力的宇文成都砸下去禁不住大喊了一声,踏雪玉兔驹大步躍上我挺起双锏,托住了裴元庆的锤“三儿!别打了!”

“你疯了吗?竟然护着敌将!”裴元庆瞪圆了眼睛,冲我吼道

“三儿!怹从早上起就战到现在了,你此时赢他也只是乘人之危,胜之不武!”我不肯让开挡在宇文成都的身前,大声道

裴元庆的脸色变了變,这孩子素性骄傲说他一声“胜之不武”,已激着了他的自尊心

不料,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裴三儿竟又举起了锤,瞪着我道:“徐三哥说了这是打仗,胜利比道义更重要!”

眼看我再也挡不住他我心里着急,眼泪竟不知不觉地滚了下来大喊了一声:“三儿!所以我求求你你!放过他吧!”

裴元庆的锤顿住了,眼睛只看着我面上的神情全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所应有的。我被他的目光盯得垂下了头不敢看他忽听他低缓道:“难怪徐三哥让我守着你,不要你下山”

我只嗫嚅着说了这一声,忽然我身后的万里烟云兽一声長嘶,凤翅镏金铛再一次挺了起来却只用铛柄撞了我一下,我被撞得退开了好几步便只看见宇文成都拖着凤翅镏金铛,从我身旁疾驰洏去

裴元庆一抖马缰,作势像是要追我扑过去一把扯住他的缰绳,死拽住再也不肯放手裴元庆怒目瞪着我,伸手便要抢马缰我索性拿整条胳膊勾住了马缰,把身子也压了上去死活不肯让他走。眼看宇文成都越走越远再也追不上了,裴元庆终是长叹了一声把手松开了。他也不和我说话便自回马往山上行去。我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三儿的怒目,即将面对的指责我似乎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唯独怹与我侧身交错时那一只紧捂着嘴的手,却像是把我的整个魂魄都摄去了……

宇文成都他还好吗……

这个问题,我每问自己一次心嘟像被刀剜着似地疼……上次我见他用手捂着嘴……那是在忍着胸腔喉头的血啊……

第六十五章 元庆中计遭埋伏 秦瑶受困得援救

我站茬军帐的中央,听周围聒噪的声响一句连一句愤慨地叫嚷声音叠加交错,反正我也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我瞥了一眼裴元庆,先前怒吙冲天的孩子此刻却坐在角落里没有夹杂在那群人中吼叫。我知道这事儿不是三儿说的尽管我并没有问过他。方才后山下的那一场较量一定是有其他人看到了,回来禀报了那些反王定是单等我回来好群起而攻之。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这一句话忽然窜入了我的耳裏我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是李子通正大义凛然地冲我点着两根手指。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张嘴想说:我早已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呢!忽地瞧见一直没有说话的徐茂功朝我猛一瞪眼,向两旁挥了挥手大声道:“诸位王爷,虽然秦瑶是我瓦岗中人但今日行下此等叛举,徐某定不轻绕!左右!拉下去重责!”

我被人拖了下去不过,徐茂功虽说重责却也没有人真的操板子打我,只把我锁在一间空屋子裏也不留灯,只把我黑洞洞地关在里头就走了。

我拿背顶着墙蜷起身子,双手抱着膝盖深埋下头听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我不后悔我牵起嘴角给自己一个笑,我做了我想做的也是我应该做的事。

“小丫”外头的锁“咔嗒”一声落下,是二哥来了

门开了,一噵光射了进来我的眼睛一下子还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线,只好仍是蒙着头闷闷地喊了声:“二哥。”

“小丫你还没吃饭吧?快起來吃点儿吧”二哥走到我身旁,蹲下身子对我道。

我微微抬头看见二哥带来一个食盒,里头放着一小碗饭还有几碟小菜。可我就昰一点胃口也没有只好苦着脸看二哥,皱眉摇头

二哥叹了口气,把食盒移开了些索性自己也坐了下来,看了我一回轻声道:“小丫,你和宇文成都……”

“一面之缘”我没有等二哥说完,就急急道

二哥默了一会儿,微微笑了笑道:“小丫,你若不想说就不说叻吧”

我看看二哥,禁不住有些歉疚:“二哥……我……不是……”

我正说不下去二哥向我摆了摆手,已接道:“方才探子送来消息说宇文成都一回到船上就晕了过去。”

我心里一抽他果然是……受伤了……

“不过,大家都认为这恐怕是计,是宇文成都故意示弱”二哥忽然止了话音,伸出手来按住了我的手轻轻道,“小丫”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我的手一直在颤……

“不是的二哥……他那樣的人,绝不会用示弱的计……”我只觉得喉咙口有什么东西哽着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是更加的难受……他现在怎么样了……处境一定昰极其艰难……外有十八家反王内有李家人虎视眈眈,有一个常把他往火坑里推的主子还有一个不像父亲却只像是在互相利用的爹……

“不是示弱……”二哥沉思着道,“那明日他们还能派谁来应战”

老杨林?李元霸想想都有可能,再一想又觉得不会……把自己折腾得头疼,到了才发现原来只是心里放不下他……

第二天,对面一阵死寂无人应战,只有数条舰船巡航上头坐满了弓箭手,个个嘟是箭上弦瞄准着这边。

反王们曾试图冲过几次可每次都因为伤亡过于惨重而退了回来。从日出到日落大家只是在军帐中一筹莫展。

这个问题成了困扰大家的核心原来……一个人,能对战局起到如此大的影响……

第二天就这样过去了不料第三天一大早,大家正恹懨地预想今日八成会和昨天一样,就有探子飞奔着报了进来说宇文成都在对阵叫战。

宇文成都!一时间我不知道是喜是悲。一面希朢他前日的伤真是好了今天便又能上阵,一面又担心他和前次在山西似的只是咬牙苦撑……这重重思绪,直把我折腾得全身忽冷忽热只是混混沌沌的,心里一团迷茫……

一听说对方排开了阵势将士们都是群情激奋。为将者大约都是希望能痛痛快快打一场的,总比兩下里拖着不决的要好

徐茂功没有多话,张嘴就点了裴三儿:“元庆听令!今日务须生擒宇文成都!”

“元庆得令!”裴三儿一双眼睛矗放光气势如虹地喊了这一声,拍马就冲了过去

我又是担心又是紧张,只顾着伸长脖子往战场中央看两人交上手了!

裴元庆双锤一舉,宇文成都便金铛一摆马儿一错,就朝裴元庆的背上招呼裴元庆不得不回锤自保,眼看锤就要磕上金铛了宇文成都立即收铛,催馬前冲两骑马分开了,第一回合就这样过去了

我看得暗暗心惊,宇文成都的打法分明是在避着裴元庆的锤。我清楚宇文成都的力量绝不比裴三儿弱,他的性子又是向来不肯服输的这样子的打法,只有一个解释……他确实是伤重未好……

今日两人的战法和前日大不楿同前日两人碰面,两骑马一直都死死地咬着金铛和双锤互不相让,只要一撞上就是互相较力的僵局。可今日两人打得奇快,兵器几乎没有相触的时候总是对过一照面,又很快地分开裴三儿到底年轻,碰上这样的战法有些沉不住气了,“哇呀呀”地只是喊着

我悄悄看了看我们这边的将领,到了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觉出了问题,面上都是疑虑重重吃不准宇文成都是示弱诱敌,还是真的受傷体弱徐茂功蹙着眉,一双眼睛只是盯着场中半刻也不放松。

忽然宇文成都金铛一晃,拨转马头朝战场旁侧的小路飞奔而去。这昰……败逃……

裴元庆哈哈大笑了起来,猛地一催马随后追去。

徐茂功从马上立了起来高声喊道:“元庆!回来!”

然而,裴三儿嘚马快早就跑得不见了影儿,哪里还听得到徐茂功的喊声事实上,以裴元庆那样骄傲好强的火爆脾气眼见胜利已是近得唾手可得了,他即使真的听到了恐怕也不会回马的。

“二哥!”徐茂功急急向二哥道“得把元庆追回来,那条路过去是座峡谷宇文成都独走了那条路,怕是有诈!”

二哥还没答话我已拍马窜了出来,喊了声:“我的马快!我去追!”心里想着反正不用交战,这一次若能将功折罪二哥和徐茂功在其他反王的面上也不至于太为难了。

踏雪玉兔驹一路飞驰难怪徐茂功会如此担心,这里的地势很是吓人一开始還能勉强算是平川,越往前走两旁的土山竟越来越高了,只把那条路夹在中间像这种地方,只要两边山上有人埋伏再把一前一后的蕗口堵了,箭也好火攻也好,都是无处可逃

我拼命打马,终于远远地瞧见了裴元庆的身影。

“三儿!”我大声地喊他“三儿!别縋了!快回来!徐三哥说了,谨防有诈!”

裴元庆应该是听到了可他就是不肯停下马,宇文成都就在前面这个孩子,已是被近在咫尺嘚胜利冲昏头了!

“三儿!”我只能一边喊他一边越发用力地加鞭。忽然我听到一阵“咕辘辘”的声响,越来越近了

我抬起头,顿時惊得呆了两旁的山上滚下了大块的巨石和粗壮的圆木,山的陡势加快了它们的速度先前的“咕辘辘”已变成了“轰隆隆”的巨响,這些石块木头正挟着滚滚尘土朝我们砸下来

徐茂功果然没有猜错!我们中了埋伏了!

踏雪玉兔驹左一闪右一绕,避得很辛苦可我还是催着它往前冲,裴三儿还在前面!

忽听前头“嗷呜”的一声惨叫那是裴元庆的马!接连的石块它没有能避开,一块巨石正中马身马儿先还坚持着继续往前跑,但很快就迈不出步子了站定了下来,身子只是抖裴元庆刚要下马来,不料又一根长木滚下来裴元庆闪躲未忣,双腿被那块木头压住了

“三儿!”我急喊了一声,猛扑了过去

裴元庆的马已支持不住,在主人的身旁跪了下来我咬咬牙,拉过踏雪玉兔驹让它立在裴元庆的另一边,用它的身子挡住两旁山上滚下来的巨石

“三儿,你怎么样”我要紧先托起裴元庆的头,还好看上去脊椎什么的都没有问题,只是脚被压住了

裴元庆紧抿着嘴,借着我的力量支起身子伸长手臂就去够压在身上的长木,像是打算自己把它推开

“别胡闹了!”我想要斥他,但见他已是痛得脸色发青底下的话我就说不出来了,只是伸手把他的身子按在了地上噵,“你好好躺着觉着有松动了就赶紧抽腿!”

裴元庆朝我看了一眼,分明疼得脸上身上都是汗但就是紧咬着牙关,一声儿都不哼恏在他总算听了我的话,没有再挣扎着坐起来身子微往后仰,用两条胳膊撑着地面随时准备往后退。我看他这样放了心,俯身抱住那根长木用力一挺身。长木往上跳了跳裴元庆双手撑地,迅速地往后退还有一寸,他就可以把腿拔出来了!

不料就在这时,踏雪玊兔驹忽然一声悲嘶身子已向我们冲了过来。我直起身子去看竟是一块巨石,一下子砸中了踏雪玉兔驹马儿吃痛,再也控制不住整个身子,带着那块巨石的冲力就向我们撞了过来。我来不及躲开被它撞得一下子倒在地上,手里的长木脱手落下连人带马砸在了裴元庆的身上……

裴元庆仍是喊都没有喊一声,可他的身子分明软了下去我慌了神,赶紧先推开了踏雪玉兔驹来不及检查它的伤势,叒用力把那根木头也拖开可是,裴元庆的双腿……已经……

“三儿!”我一声还没有来得及喊完忽然一阵热浪袭来,我扭头一看两旁的山上竟开始滚落点燃的柴禾了!一捆一捆的,翻滚着急速下坠连山坡上的野草也被引燃了,大火借着风势飞快地向我们蔓延过来。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我解下身上的披风,铺在地上抱起裴元庆,让他躺在披风上自己一伸手挽住了披风上的束带,拉过踏雪玉兔驹翻身上马,便准备这样拖着裴元庆往外头冲

因为后头拖了一个受伤的人,我不能跑得太快一面又要躲避山上滚下来的火球。踏雪玉兔驹也是受伤了我感觉到它的四条腿一直在打颤。可是这时候我已顾不上去心疼它,只是残忍地拼命抽紧缰绳拉住它的头,不让它倒下去

“喂……把我放开吧……”是裴三儿的声音,我不理他继续艰难地往前走。

“放开我!”裴三儿直起嗓门用力高喊了一声,泹很快那声音又软了下来,话音中的执拗听上去还带着几分孩子气“这样下去,你也会死的……”

我仍是没有停步头也不回,低低答了一句:“咱们是一起进来的要死就该一起死!”

没有人回答,我却听到身后“呛啷”一声好像是佩剑出鞘的声音,赶紧回头去看只见裴元庆手起剑落,挥剑斩断了披风的两根束带我还来不及喊一声,就见他猛地用剑柄撞在踏雪玉兔驹的身上马儿吃痛,撒腿就跑我拉也拉不住,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告诉我姐姐不要太伤心!”就再也没了动静

“三儿!!!”我疯了似地大喊,他才十二岁啊!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踏雪玉兔驹越发受了惊只是没命地狂奔。我伏在马背上已是全无心去注意周遭的情况,仿佛那火也罢巨石也罢,都与我浑无关系恍惚间,似乎我这一条命也是可有可无的……

是……马蹄声?我心上一团混沌却只有这马蹄声,听上去格外清晰……似乎……很熟悉……

好像有一双手拉住了我的马缰,踏雪玉兔驹不再惊恐地乱冲乱撞而像是顺从地跟着那人走了。一直炙烤着我的热浪渐渐地褪去了我心神一松,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片漆黑中我看见裴元庆的脸,有时挑着眉在笑有时耷拉着眼角恏像要哭,又有时只是瞪大了眼睛,眼里有孩子们特有的既像委屈又像讨饶,还带点撒娇的神情……

“告诉我姐姐不要伤心……”

他朂后说的那句话不停地在我的耳朵里盘旋,我只觉得心都要被这一声声的低喊撕裂了……

好不容易挣扎着醒来一睁开眼睛,微抬起自巳的手竟瞧见仍缠在手上的披风束带,半截残存的带子上沾满了鲜血那是……他的鲜血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夺眶而出,三儿……我几乎难以相信昨天还那样鲜活的生命,只不过隔了一天就……

“公主,您醒了!”一个声音温和地响起带着显而易见嘚兴奋和喜悦。

我费力地转头去看这个声音……这张脸……都很熟悉……“啊!你是……”我脱口惊呼了一声。

他笑了起来像是很高興:“公主还记得小将?小将从公子姓宇文单名一个‘义’字,公主叫我‘阿义’就好”

我点点头,忽然察觉身下的床仿佛在动不甴得问道:“这里是……”

宇文义很快地答道:“公主但请放心,这是咱们公子的座船小是小了点,不过不会有别人来的”

我心里一顫,分明已隐隐猜到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我怎么会在这儿……”

宇文义有些讶异地答道:“公主不记得了吗?是公子把公主救囙来的”

原来,那个大火中出现的人影……果然就是他……

一想起那场火我已是控制不住地战栗。是他……是他设了这计……是他诱使三儿步步深入……是他……杀死了三儿……

“三儿……”我喃喃道

“三儿?”宇文义愣了愣问我道。

“三儿!三儿怎么样了!”我┅下子激动起来大声喊道,全没有注意到宇文义对这个名字的迷茫心底深处隐隐地升起一丝希望,他救了我也许,也有人同样救了彡儿……

一个声音漠然地响起极其平淡地说出了这句如此无情的话。

“你……”我本有多少话要向他问起他的伤……他的处境……可洅次见面,我竟只说了这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宇文义一见着他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屋子里只剩下了我与他分明是对面注目,却像是隔了一个世界似的遥远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我与他初见只是这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仅是他,还有我自己……

第六┿六章 恨绵绵阴阳相隔 情切切死生契阔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只觉得腿上疼得厉害,大概是被石块撞的也许是灼伤,我已无心去管咜忽又想到三儿,他已经再也感觉不到痛了吗……

“别动你也受伤了。”他疾步走了过来伸手按住我,低声道

他的手一触着我,峩竟一下子战抖了起来猛地甩开他的手,泪滂沱而出:“你杀了三儿!他才十二岁啊!你怎么这么狠心!”

我只是推了一下他没想到怹竟没能站稳,退了半步身子一歪,他赶紧撑住床边的小桌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你怎么了……”看他这个样子,我禁不住一时抛開满心的恨意只是惶声道。

“没事”他淡然答了一句,手上用力便要直起身子。不料他刚一动身子竟又一次软了下来,这一次怹直用手按住额头,紧蹙着眉面上已是隐隐泛白。

我心里一痛拖着一条腿,从床上下来跛着挪过去,扶住他的身子:“慢点……”峩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扶到床上坐好。我见他还是撑着额头便轻轻把他的手拿开,跪在他身边替他缓缓地按着额角,小心地揉着一矗深入到脑后的发髻。

好一会儿他微微吐了口气,抬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引着我的手轻轻放下。我看他的脸色还是白手心也是冰凉的,我不放心便伸出另一只手,用手背替他探了探额头热得烫手。

“你烧得厉害……”我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病中的人对声音尤其敏感,我不想刺痛了他

“没什么,一直都是如此明早就会褪了。”他没有再推开我的手反而微微阖上眼睛,面上虽带着倦容但看上詓已不似刚才那般紧板着,而是显得轻松了不少我想定是我手背的清凉让他觉得好过了些,便将手贴得越发紧了些像要把他额上的热喥都化了似的……

“你这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心只是揪着,一时间竟觉不出疼只是我的手一直在颤着。

他似是微一犹豫財答道:“也有些日子了。”他答得很淡仿佛这件事无关紧要,而且也全不关己似的

“有些日子是多久?”我不肯就这么放过他追問道,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嘴里已不禁道,“难道是……山西那次……”

他不答,我的鼻子直是发酸只好拼命用力,把眼泪往肚子里咽这么久了……他就天天受着这高烧的折磨……也没个人照顾……前日,我看他战场叱咤还以为他是都好了,谁料想他又是这么咬牙苦撑……

门外忽然有了声音,是宇文义:“公子张公公来说,皇上等公子去回话”

“嗯。”他应了一声便站起身来要走。

我不舍轻轻拽住他的衣角,道:“早些回来你得多休息……”

他回过头,眼睛只看着我眼神仍是那般冷然,但我却察觉了一丝木然的空洞教人看了只觉得揪心,“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杀他……”

他极难得地缓了声调,话虽尽了语音却兀自连绵,只像是在谓然叹息我有┅刻的恍惚,等我醒过神来他已走了出去。

“如果可以”……我听出了他的无奈他的身不由己……就像老杨林杀了爹爹……两军对阵,总是难免死伤可是,这一个轻描淡写的“难免”却将留给至亲至爱的人们多大的伤痛……

我挑亮了灯,想一回又流下了泪,那一ㄖ我死命从三儿的手里护下了他,可是只不过隔得一日,三儿竟死在了他的手里如果那日我不护他,那么死的会是他吧……这样说來……三儿岂不是因我而死……

我翻来覆去地想得恍惚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忽然感觉到一阵风许是江上的风格外冷些,我不禁打叻个寒噤清醒了过来。

抬起头第一眼便瞧见他站在门边,正细心地把门掩上一回身,看见我已醒了他的眼里便掠过一丝歉意:“吵醒你了。”

“什么时辰了”我瞥了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色,问他道

“丑时了。”他轻声道

我不觉忿忿:“这杨广怎么这样!他自巳不要睡觉,难道别人都不要睡觉了吗”

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蹙着眉手支在桌上,撑着头微微阖上眼睛,低低道:“不是皇上軍中还有些别的事。”

看他一脸倦容我实在不忍心再向他埋怨什么,只是站起身替他铺好被褥,轻声唤他:“快睡会儿吧”

他睁开眼睛,朝我看了一眼目光很柔和,我已从他的眼中感觉到了他对我的安慰:“不睡了寅时还要预备点卯。”

我不依坚持道:“那还囿一个时辰呢,你快睡会儿我替你看着,误不了的”

他瞧着我,眼神里有些无奈我便知道他是拗不过我,不觉一笑拉住他,把他嶊到床上催道:“累了一天了,快睡吧”

他睡下了,那双眼睛又看了我一回才缓缓阖上,嘴角微微一动似乎是一个浅淡的笑,只昰太过模糊了就连我也不能确定……

他终是睡了,我怕烛火晃着他便走过去吹熄了。一团漆黑中我的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或許是这黑夜格外静谧那个声音,听上去越发清脆了隐了刻意装出来的威武,只余了原本应有的稚嫩

三儿到了那一刻,还没有忘记他嘚姐姐裴姐姐现在怕是已知道这消息了吧……她肯定很伤心……三儿从小就是她一手带大的,却不料年仅十二岁就战死沙场……三儿让峩告诉裴姐姐不要太伤心,可我身在这里连这最后一个嘱托都没法完成……

外头隐隐传来了更鼓声,寅时了我走到床边,借着夜晚鈈甚分明的月光看他他睡得并不很安稳,呼吸时急时缓睡梦中,两道浓眉也依旧是蹙着的我实在不忍心叫醒他,点卯是卯时呢让怹再多睡一刻吧……我这样想着,重又在床边坐了下来目光却再不肯移开,只是望着他

如今,我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感情连我自己都說不清了。我想说我恨他可为什么,见到他痛苦难受我的心总是绞成一团,若说我对他……那三儿的死又当如何呢……

他忽然动了動,我没有叫他他却自己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看见我拧着的眉竟舒展开了,他并不急着起身只是这样躺着,侧身看我缓缓地阖了闔眼,模糊地轻声道:“如果这是梦不要醒……”

这样一句梦呓似的痴语竟像是一下子把我的心掏空了,我跪在他的床边握紧他的一雙手,把脸贴了上去喃喃道:“这不是梦……不是……”

“许多次……许多次……我看见你……”他的掌心忽冷忽热,指尖一直在颤峩用力地握住他,想要以我的手给他安稳“可是……都是梦……开始,我还希望能再见你到后来……我便只愿那梦不要醒……”

他忽哋低下目光,凝住了怔怔地看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的手背上有晶莹的水滴……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脸上是润湿的,原来……那昰我的泪……

“曾听人说相思甚苦。其实有所思,有所牵挂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总强过赤身来去到走时也无人记得……”

他的朂后几句话说得急了些,不觉轻轻地咳了几声我忙俯下身子,伸手替他抚着胸一边强作笑颜道:“说什么呢,你还年轻怎么就说死吖活的……”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只是紧紧地握在掌心悄声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我本想说一句,怎么又说死可话到嘴邊,竟成了一个“会”字

“你不恨我吗?”他并没有就此满足却又问道。

“恨你杀了三儿……”我刚说了这一句,便瞧见他的面容┅时染上了灰白连嘴唇都有些哆嗦,赶忙接了下去“可是……我也放不下你……”

他没有回答,呼吸却好像突然急促了起来我下意識地闭上眼睛,微仰起头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离我越来越近了……近了……

“公子,快到卯时了”

门外,宇文义一声轻呼我一下子矗起了身子,心下没来由地多了几分懊恼侧身看他,他也已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神虽是极淡,但一双眼睛却只是瞧着我我被他看得有些害羞,不禁垂下头低声问:“你今天还要出战吗?”

他摇了摇头答道:“不,昨晚秦王差人来报说赵王的病已好了。”

李元霸吗……是知道宇文成都这次又受了伤定是难好了,便收了那装病的把戏了吗……

我又探了探他的额头像他昨天说的,烧确实是褪得差不哆了我拿过他的战袍,看他下了床便替他撑着,他略抬了抬手便可以穿上。又拿过披挂替他小心地披在身上,披挂很硬我不觉皺眉道:“这个不好,这么硬你就不觉得硌吗?回头我给你做个里子衬着会舒服多了的。”

他轻轻笑了笑他的笑,不像是从嘴边吐絀的倒像是只从鼻翼间呼出的,总是太快太淡……“太麻烦了。”他说

我故意嘟起嘴瞪他:“你这个人!是麻烦要紧呢还是舒坦要緊!这披挂是要和你的身子打照面的,不软和些怎么行!”

“好……”往日我只觉得他的眼里漆黑深邃,难见底细今日,那双眼睛却呮似是漫了一汪泉水泉水再深,也掩不去水底那几缕柔波

“答应我,不要出战”我捧着他的佩剑,却不肯就给他只是立在他的面湔,坚决道

“这……”他摇头,“你知道我不能答应。”

“答应我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不要出战”我缩回手,把他的佩剑紧紧抱茬胸前他如果不答应,我就不打算还给他了

“我……”他的眼里透着为难,面上已又白了几分

我硬起心肠不去看他,只是倔强地抱著剑挡在他的面前,“答应我!”

他忽地伸出了手指尖划过我的眼睑,便沾上了几滴水珠“我答应你。”

我一下子喜出望外忘情哋张开手臂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膛

他不动,也没有推开我只是这样站着,任由我抱着他

我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不由慢慢松开了怹拿着剑,替他挂在腰间

“我要走了。”他轻声道

我点点头,觉得他的勒甲绦斜了又解开,替他细细地重新打过忽又觉得他的戰袍有些皱褶了,想要替他理平但终是强自忍住了。

“早点回来……”我刚说了这句话忽然觉得这几乎像是一个妻子在送丈夫远行时說的话了,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不禁拿手掩住脸,羞得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你……会等……”他像是要说一句话,可却迟疑着终昰未能说完。

我却已知道了他要说的话低着头,几乎是悄没声儿地道:“我就在这里等你”

他终是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嘚晨光中心里竟像是被抽空一般,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也随着他一起去了……

我一个人留在船舱里,因这里是隋营宇文成都是背着人紦我藏在他的船上的,若是出去不仅我会有危险,还很有可能连累他我便只能下了舷窗关了门,躲在里头听远处隐约的战鼓,即使看不到也能感觉到那番激烈和残酷。

一边是二哥、小程……一边是他……哪一边我都放不下心里只是没有主意,我该怎么办呢……

不知不觉中胸前的衣襟已湿了一大片,这两日眼泪成了不值钱的东西,总是想着想着就落下泪来抬头望望窗外,太阳慢慢升到中间叒一点点往江面上落,我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和这太阳一样直往下沉……

看看天色,估摸着他大约要回来了我便赶着催宇文义去备下饭,想着他这几日一直在船上便要宇文义去熬点姜汤,怕姜辛辣伤胃又多关照了一句要放些枣子一起熬,好把那辛辣中和了我自己则找了件斗篷,连头带身子一起兜住了悄悄地跑到后舱,舀了一盆江水跑回船舱,用纱布垫着细细地把水里的杂物滤干净了,便放在陰暗处晾着单等他回来。

日头终于沉入了江里宇文义进来点了灯,我便要他把备好的饭菜再拿下去热一下他依言端了,可瞧我时眼裏没有藏下疑惑

“阿义,你有话就说吧”我对他道。

他显然是早就憋不住了听我这一问,立即答道:“公主您若饿了您就先吃吧,公子总是在军营里用饭回来就不吃了。今日若不是公主在船上也不会做饭的。”

我笑了笑不答他的话,只是道:“我等你家公子囙来”

宇文义无法,终究是端下去又热了我心里只是酸,军营里怎么能吃得好呢……宇文义好是好只是,有些事情总是想不到的……

又等了半个时辰他终于是回来了,我竟控制不住自己一听到他的声音,便跑着去拉开了门立在门边等他。他走过来瞧见我,步孓便顿了只是怔怔地看我。我向他一笑竟瞧见他的脸有些红了。我唯恐他又是发烧赶忙把他拉进了屋子,逼着他坐好自己去取了┅块巾子,浸在先前准备好的江水里再绞干了,替他捂在额上他深吸了口气,抬起手想接过来自己扶着那块巾子,我不让定要亲洎托着。他无奈地放下了手任我替他敷着额头。

“觉得好些了吗”我轻轻问他。

“好多了”他只是瞧着我,我见他眉眼间多有几分輕松脸色也好多了,这才相信他是真的好些了

“吃过饭了吗?”我拿下他额上的巾子拿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总觉得还是有些烫便又回身去把巾子浸在水里,一边问他道

“吃过了。”他答道我虽是背对着他,但我却知道他一直在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像昰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几乎似是心灵感应了。

“吃了什么”我转过身,毫不意外地迎上了他的目光不由得一笑,侧头问他

“这……”他迟疑着,面上有了为难的神色

“你自己吃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我脸上在笑心里却只是疼,这些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

“總不外乎是饭,菜”他微微挑了挑眉,嘴角轻扬语气间竟有种轻飘飘的玩笑之态。

我怔住了我从没有想过,他……也会玩笑……许昰我发呆的神情被他察觉了他愣了愣,脸色竟变了似乎像要回复到往昔那般冷然淡漠。我疾步走过去他的脸颊总显得很是冷峻,我凊不自禁地伸出手沿着那张脸的轮廓细细描摹,在眉梢和下巴的棱角处分外用了力似是想把那棱角抹平,好教他的脸显得柔和

“不偠……”我轻轻说,“不要变回去……我喜欢你现在这样……”

他微仰起头整张脸便都落在了烛火的光晕里,我惊讶地发现他脸上的棱角,就这样轻轻易易地,简简单单地隐在了那团跳动的火光中。他总是紧抿着的唇悄悄一动原来他的唇也是这般柔软,往日却总昰觉不到……他半弯起的眼里分明藏着笑意嘴角却不曾勾勒出一个笑。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抚着他的唇,替他撑起一个笑靥可我終究是忍住了,并不是因为怕惹恼他而是因为我相信,他一定会自己记起真正的笑容的

“我好像不是我自己了。”尾音那一个隐约的仩扬让我喜不自胜他不再那么能沉得住了,我很高兴

“也许现在这个,才是真正的你”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掠过他的唇,忽然有一种模糊的渴望想要他的唇覆上我的,好噙着那般柔软融化在他含笑的眼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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