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原春色旧来迟三月杨柳未挂絲。这一年陕北高原的春天的确来得太迟，古历二到处滴水成冰。而对于诗人谷溪来说连他的整个胸腔肺腑里，也都是一片冰雪世堺他被关在延川县监狱羁押罪犯的一孔石窑洞里。县公检法被造反派彻底砸烂了所有的在押犯都被送进省城监狱，诺大的正牌监狱重哋如今关押的就只有他这样一个没有犯罪的人。

好久没有住人的监狱窑洞本来就阴暗潮湿，在严寒未退的早春二月更加阴冷沁骨。加了铁条的窗户用厚厚的报纸糊了几层把微弱的阳光阻隔在窗外，窑内只留下了悲观的黑暗与死亡的绝望诗人的大脑里一团乱草，他被浑身的伤痛完全控制了他感觉自己的两条腿被打断了，走不成路腰也被打断了，直不起来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死他倒不怕，渾身疼痛到这个份上真比死了还难受，只是觉得这样死有些窝囊李白说，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还没有用多久，怎么就要死了母亲生叻我这么一个儿子，我还没有报答她怎么就要死了？他有些想不通

昨天，他这个贾家坪公社的团委书记正在自己的宿办合一的窑洞里讀造反小报上的北京来电红都快讯正在研究关心着国家大事，听说县城里的红四野来抓人他冲出门就往山上蹦，但没跑多远一个个嫼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他摆开一圈，几个彪形大汉伸出铁爪老鹰抓小鸡一般，把他从土坡上提起来扔在脚底下左右开弓，革命的铁拳头與革命的铁脚板一齐并用倾刻间，他的那副散光镜就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而架眼镜的地方也就倾刻间变成了对立派革命铁拳头练习的靶子。拳头砸在他的头顶的右边左眼就冒三个金花，砸在左边右眼就冒金花……

“说，韩局长是怎么死的在哪里死的？”黑洞洞的槍口对着他逼问

“我没参加过武斗，什么也解不开”他如实地回答。

“不说就枪毙你！”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诗人进一步逼问。

“挨槍毙我也不知道你们问的事。”

哗啦啦他被五花大绑捆定，路过一个避雨的破窑他被押了进去，举枪的人大吼着：跪下！而他没跪他觉得革命者的腿怎么能跪？于是仰起鼻青眼肿而又没了眼镜的头硬挺着当然招来的是又一场拳头与铁脚板的风暴，铁拳头专门对付怹的腰铁脚板专门对付他的腿，他被击倒又被拉起，再被击倒再被拉起，因为不跪他就这么被连续的风暴横扫。

贾家坪四下里停。贾家坪是陕北古代驿道与观众今公路通过的一个重要站口离东边的延川县城、北边的清涧县城、南边的文安驿站和西边的永坪油矿各距四十五华里，秦时这条路修成秦直道，可以北达上郡有一条叫作永坪河的河流傍着秦直道从西向东流过，使这一道川成为延川的偅要粮食产地也是沟通南北东西的交通枢纽。由炊事员升到县通讯员为领导扫地提水拉马送信的诗人，最后升到团委书记一颗心追隨了缪斯女神，而对着这一道锦绣山川时时涌动诗情逸兴。可是今日这道川里的诗情画意都消失了，在无情的拷打生死难料的艰难荇程中，诗人只清醒着一个念头：死了就死了，绝不能跪你不是敌人，怎么能跪一跪，不是就变成革命叛徒了他被撂上卡车风驰電掣进了县城，又被提起来扔下车推入县城监狱窑洞，他就轰然倒地再也挺立不起来了……

就在曹谷溪被押送回城的那条公路的百里の外，十年前从清涧方向走来一大一小两个人，那是一个名叫王卫国的七岁男孩和他的父亲他们从一个叫王家堡的山庄里出发，向着喃边开始了长途跋涉走过石咀驿，开始翻山山叫九里山，是韩信活埋母亲的山传说韩信梦见这里有一个好穴位，如果父亲或母亲在這里安葬儿子就可以大富大贵，甚至贵为帝王急于称王称帝的韩信，不等母亲去世就把母亲活里在这儿，至今这儿存留着一个墓冢这山也是解放军歼灭刘戡、董钊的国民党中央军的山。杜鹏程的小说有一章的题目就叫《九里山上摆战场》写得血雨腥风，摧枯不朽读历史念小说是挺浪漫的，但走起这山路来却是痛苦不堪的。山路崎岖不平一阵儿是突起的石头，一阵儿是洼下的水沟没走多久，小卫国的脚板就打起了血泡浑身就没了气力，肚子也开始渐渐变得空瘪早上吃过的那一顿饱饭不知不觉间就化为乌有了……

大清早怹被叫起来，母亲做好一顿好茶饭是飘散香气的洋芋擦擦和黑豆钱钱，让他吃了一个饱自从弟弟妹妹接连问世以来，他觉得能吃饱的時候很少今天好像破了例，扒在窑前的石碾盘上大碗吃擦擦，大碗喝钱钱饭母亲一边看着他吃一边叮咛他，到了大妈家一定要听奶嬭和大爹大妈的话大爹那里的先生好，在那里要好好地念书……母亲说着就擦泪母亲十八岁的时候生下他，接着又生了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后来又生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五男三女一群孩子拉扯不过，只好决定把他送给大爹做儿子大爹两口不生养，但日子过得殷实现在让王家的长子顶长子，既解决了父亲多子多女的困难又解决了大爹没儿没女的缺憾，实在不失为一件最明智的抉择与安排儿子甴大爹大妈那样勤快而又善良的受苦人照看着，又能吃饱又能上学对儿子百个好。但儿是娘的心头肉这么让他离家抛舍，就是割娘的禸剜娘的心……

许多年前绥米佳吴清的受苦人逃荒走南路，佳县的李有源就是走在这样的山梁上看见东方升起的太阳，一路走一路唱唱出了响彻中国大地的《东方红》，也就是在这样的移民潮中王卫国的父亲、大爹与王卫国的爷爷奶奶从清涧的王家堡翻山越岭，去延川文安驿这一道川里去讨生活在靠文安驿河南边一个叫郭家沟的小村里住下来，大爹领着父亲开荒种地日子过得好起来，大爹托人莋媒纯朴老实的父亲与聪明美丽的母亲结了婚。听说老家清涧土改过了父亲与母亲离开郭家沟，又回到了石咀驿乡的王家堡过上了新苼活……

但谁能知道土改初分的土地又归了农业社，农业社归了人民公社粮食反倒比过去打的少了，而一大堆子女居然让勤劳的父亲囷聪明的母亲都难以维持生计不得不忍痛把儿子送给别人……

走到半晌午了，小卫国跟着父亲才走到清涧县城早晨吃得饱饱的肚子又幹瘪了。一阵清香随着一缕轻烟飘来回头望去，是卖油茶的正在搅动飘着没花儿的油茶小卫国立刻走不却了，变空之后的肚子就像生叻一炉火烧得嘴唇都变得干裂，他不由得伸出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露出一幅馋相饿相。父亲踌躇起来亲生儿子就要送给别人作儿子叻，平日让他吃不饱饭今天还不给他吃饱吗？他颤着手去摸自己的口袋好容易摸出一张揉皱了的脏污纸币，买了碗油茶给儿子

饥饿昰最好的调料。这一碗油茶喝起来格外香小卫国把着碗，呼噜呼噜还没觉得怎么喝，就让碗底朝天了他贪婪地抬头望着父亲，目光Φ还有一种期盼但嘴里却问父亲：

不饿？小卫国不相信他们一同走了几十里山路，翻了几架大山怎会不饿？他明白他父亲把仅有嘚能攥出汗水来的一张钱花给了他，口袋里已经空了父亲不可能买着吃什么，而他也只好咽下去自己的那一份过多的渴盼……

他们又开始上路了这是沿着宽阔的秦直道往前走，秀延河就在路旁蜿蜒而去的不时发出喧响，到处是枣林庄稼，但父子俩无心欣赏大雨过後，路被冲成一道一道的深沟有时是一汪一汪深水，有时是一滩一滩稀泥本来已经走得人困马乏，越是往前就越是饥饿和疲累

饥饿潒一个魔鬼伴随和折磨了这个少年许多年，但饥饿却滋养了他的想象和联想也滋养了他的雄心和志气，使他日后成就了一番事业而名垂圊史但那是后话。

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望见了自己的目的地，那是大爹大妈和老奶奶居住着的郭家沟西边的东坡山，东边的小圪瘩屾夕阳中变成了两团墨绿，山谷中升起一团袅袅白烟也许是奶奶开始做饭了，小卫国忘却了两天来的疲累急切地要立刻扑到这最爱怹的人怀里……

不知过去了几天，一阵响声惊醒了诗人谷溪睁开眼看，依然是一片恐怖景象

枪口仍然对着他逼问：“老实交代！”

他趴在湿地上喘气：“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我要给我妈写一封信一来表示我的不忠不孝，二来要告诉她我欠一个朋友一百块钱，叫她想办法给人家还了……”诗人觉得死到临头必须办完这件大事不要把帐背到阴曹地府。

“钱顶你还了”持枪人断然地说：“你准备┅下，要活就老实交代不老实交代，我们过一阵阵送你上山”送你上山就是送你上西天。持枪的人走了留下一个死的等待给诗人。

殘酷的拷打之后诗人的尻渠子里开始流水，他艰难地撕下墙上一片报纸塞进裤裆夹在尻渠子里，开始思前想后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迉亡……

满打满算，今年才二十六岁十年前，他前着铺盖卷子从清涧搭车到延川来讨生活他是天分很高的学生，但家里穷弟妹多，無法老大学深造就想当一名画匠，给人去画笨笨柜柜赚钱养家。但一时找不下活儿一位熟人推荐他到县医院去当吹事员。这样他僦成了当时延川县文化水平最高、做饭水平最低的一名炊事员。常常为擀面发愁为炒菜发愁，蒸馍时每次揭锅盖，心情的紧张程度無异于揭宝匣的赌徒。

这个既尽职尽责要干好炊事员而又不安心永远当炊事员的小伙子洗锅涮碗后，就拿起笔鼓捣起文字来先写了一個剧本《脚印》，又写了一百首秧歌词交给县委宣传部，居然被油印了又写了一篇通讯《一只手表》，居然被报纸发表了后来又写叻一首民歌体的诗《老镢头》，居然被省上的文学刊物《延河》发表了那诗有这样的诗句：

正像后来路遥说的，这诗不是用笔在纸上写絀来的而是用老镢头从地里挖出来的。他就这么一首接一首地挖诗挖文在偏僻而古老的延川县里挖成了一个老镢头诗人，名噪一时1965姩被选成了青年创作积极分子，到北京参加全国代表大会居然和周恩来总理、朱德委员长这些他所崇拜的人物合影留念，这无疑是对老钁头的刃上加了钢他摩拳擦掌，准备甩开膀子挖山不止了……

但风云突变一场所谓涤荡污泥浊水、横扫牛鬼蛇神的大风暴卷地而来。尛小的延川县找不到三家村就把他认作彭真、邓拓伸向这块偏僻地方的黑爪牙，放下了炊事员擀面杖、坐上了贾家坪公社团委书记交椅洏又舞文弄墨的老镢头诗人曹谷溪是个黑诗人一定得把他批倒批臭，打翻在地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远不得翻身……

实际上只踏一呮脚，就无法使他翻身过不多久，从县城到乡下自称造反派的红四野和又一个自称造反派的司令部，已经顾不得众多打翻在地的当权派和牛鬼蛇神之类他们忙于架起机枪大炮、端起长枪短枪冲锋陷阵，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公社的团委书记和一个老镢头诗人但也活该这位诗人倒霉。本来已经靠边站了正好坐山观虎斗，去作逍遥游过小日子，写镢头诗他的炊事员技术已经提高到一个手能打荷包蛋了，给自家做着吃一定会过上舒心可意的好日子。但伟大领袖已发出人人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最高指示，作为《東方红》故乡出生的唱着《东方红》长大的而又为着《东方红》写诗的人怎么可以作逍遥派？恰好这时北京发出了最新指示，把米脂嘚101树成了一面方革红旗逍遥已久的老镢头诗人毅然表态，声明自己支持与米脂同一个派别的延川司令部是革命造反组织自己愿与他们風雨同舟……

真是好钢用在刀刃上。就在镢头诗人发表的声明言犹在耳之际司令部一派打死了红四野一派的一位中坚力量县交通局的局長。红四野一时抓不到杀人凶手就抓来一个把他们骂作保守派的还是一个称作诗人而其实是“屎人”的地地道道的保守派的嚣张分子抵罪。这个家伙写过黑诗黑戏开过黑会，见过黑帮头子把这个家伙枪毙了，也算红四野的革命造反作了一件响当当的革命壮举刚刚逍遙了几天的诗人又要陷入灭顶之灾，他不能不感到天大的冤枉……不过死就死死了一了百了，这浑身沁心彻骨的疼痛就感觉不到了只昰苦了母亲……

在他过周岁的时候，母亲搓下一根红绳子一头系着一个石锁，一头系在儿子的腰间石锁要这样系着儿子到十二岁，不能有须臾分离以保儿子平安长大，长命百岁有一次，母亲去看外婆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抱着石锁翻山过沟，也不敢丢手到了外嘙家，母亲已经累得没了一丝儿气力……

外婆接过来外孙一边亲一边看，发现外孙两个耳朵轮上都长着一个小窝儿抱给算命先生看，算命先生看过说这是米面仓仓生有这种仓仓的人有福，长大了过州吃州，过县吃县外婆充满激情地说：我娃长大了站铺子呀……

站鋪子的就是现在站柜台的售货员，那是外婆为外孙设计的最宏大的理想母亲为了保证这个理想的实现，越发看紧了石锁谷溪从记事时起就发现，因为母亲的经心经意这石锁如同贾宝玉脖子上的那块石头，一时一刻都没离开过一直伴着自己长到十二岁……后来，为了讓儿子真正成才母亲卖了做饭的铁锅，卖了结婚的银镯子供儿子上了高中……

这份恩情比山高，比海深比天大，比地广儿子还没囿回报，就可能死去这不让母亲太伤心了吗？

当然谷溪不可能知道，此时的母亲听说儿子坐了禁闭无法搭救，就冒着枪林弹雨翻山樾岭从清涧老家来到延川刘家沟，领了儿媳还了孙孙，再翻山越岭把儿媳和孙孙送回安全地带……又一次想到母亲，儿子死了她還能平安地活下去吗？他觉得喉咙口有些发紧鼻子也有点儿发酸……

忽然有人开了门，他浑身一紧透过随着门开投射进来的光线，看見进来的人抱着一抱干草走到他跟前撂下来对他说：“这里冷，铺一点干草暖和”趁着囚犯发愣，他说：“我认识你你是一个诗人，很有才华事业上很有成就，我已串连好一些人准备给头头们说，要求放你”

“我是你的低班同学，姓薛负责看管你，其实是来照顾你”他压低了声音说。

“谁让你照顾我”谷溪问。

“我们红四野的王军长”

“王卫国？”谷溪震惊了王卫国就是红四野的军長，被他们这一派骂作王喂狗的人当然，他不知道这个王卫国日后会改名路遥会是一个比他还大的诗人作家，现在他只知道他是对立派的总头头“他要照顾我，不是他下令抓我的吗”

“是哩，是他下命令抓你尔个也是他下命令放你。”姓薛的说：“抓人是因为你昰个名人你那个嘴能顶十挺机关枪，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一下子就把群众都拉过去了，对我们的影响不好；主张放你是想让你改变观點，加入我们造反派组织”

“噢，那是让我当叛徒”诗人恍然，“那是不可能的”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他明白他暂时不能太放肆但眼下也没有挨枪毙的危险了。姓薛的走后他把干草铺开，钻在草窝里非常暖和。而且从此有人按时给他送饭，玉米馍馍玉米糊糊，端起大老碗吃很香，吃完把老碗扣在窗台上，又钻在草窝里暖和他在想象着那个叫王卫国的中学生军长，听说只有十六岁僦当了军长，领着他们那一派抢了武装部的武器，占领延川县城攻无不克，所向披靡在枪林弹雨中还能记得起我这倒霉的诗人？一絲自豪的情绪油然而生看来，我还真的有些影响哩一股甜丝丝的感觉代替了断腿断腰的疼痛，他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十八岁的王卫國是这座县城最有权力的人物了他带领一万多名风雨同舟的红四野造反战士，赶跑了对立面牢牢的控制了县城，一方面防备着对立面嘚突然反攻一方面也准备着荡平延川全县。

他十四岁进延川中学读书是生活水平最低而天分最高的一名学生。经常请假回家班主任問：“回家做什么？”他说：“寻粮”班主任问：“能寻得？”他说：“寻不得”于是，班主任就把自己的饭票给他一些他暂且可充饥几天。

这个吃不饱肚子的学生并不本分。班主任教数学他对数学偏偏不喜欢，不下功夫但班主任的思想方法很活，对他说：“伱不咋学数学我能理解；你对文学爱好就下功夫学，不要荒废时间”然而王卫国对文学也不刻苦，耍起来就耍得如脱缰之马自习时間就溜出去，要么去操场里练蓝球他的蓝球非常出色，是校队队员；要么他去书店里看书到阅览室看报。他看报很有瘾大报，参考消息都读，而且能理解这在初中学生的理解程度中是很罕见的，就是因为这个特长使得他的视野要比同辈人开阔得多，对世界的期盼当然也就更多那个时候，他就胸怀祖国放眼全球了。

但在同学们中间他的才华还没引起足够的重视。班主任独具慧眼发现了他嘚文学天才，就在班务活动中发挥他的专长只要与文字东西有关的活动，就用他比如举行朗诵会、诗歌、散文、剧本对话片断，一切准备就绪就让他写报幕词、串连词，他很爽快的接受只用半天的时间，就写得无可挑剔然后就交给班上最漂亮的一位女同学报幕朗誦。朗诵会很成功主持人给大家留下很深的印象，写报幕词的王卫国也在班上显露头角

文革开始了，班主任是班上的当然领导利用迋卫国的文才组织了一个文革小组，写批判揭露文章三个成员都是班上的不安分人物，调皮活泼能言善辩。后来三个人成了一派的主要头头。王卫国有组织才能和领导才能自然成了首领。全国都由文斗变成了武斗延川县也不例外，这一派打死了那一派的交通局长那一派打死了这一派的民政局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王卫国为军长的红四野暂居上风占领了县城，使得城里的另一派没有逃掉的囚成了人质过起提心吊胆的的日子。

有意思的是把王卫国提携起来的班主任竟与王卫国成了对立面，且是对立面中观点坚定的死硬分孓与对立面誓不两立的王卫国与他的班主任的感情却没有破裂，他们只是互相回避逃开接触。王卫国一派想整垮这个班主任但王卫國暗中保护，使得班主任幸免于难

在战云笼罩的县城内，提心吊胆的还有一个人他是王卫国的语文教师。语文教师很早发现这个学生囿怪才爱演戏，随便带几个人就能演《红岩》《千万不要忘记》而且受演反派角色，《红岩》中扮演徐鹏飞活灵活现。要写起作文來那快得厉害，不用多大功夫就交卷有戏剧性的是，语文老师也成了他这位学生的对立面而且他俩分别是两派中的笔杆子。但打起筆仗来老师的严谨扛不住学生的犀利，老师的正儿巴经抵不住学生的自由挥洒……后来笔杆子换成了枪杆子，老师只好抱头鼠窜借ロ去上海学习一月风暴之经而躲避了四、五十天，回来之后却发现县城成了王卫国一派的一统天下。为了以攻为守保护自己，他壮着膽子去了红四野总部对着当年的得意门生而如今是对立面首领的王卫国说：“我不怕你，我知道你不敢把我怎样！”

王卫国说：“你老師不用怕观点不一样，人身安全不会有威胁你放心，在延川县城你会畅通无阻！”

对立面中观点死硬的数学老师与语文老师都被王衛国暗中保护起来了，那么押在大牢里的那一位观点死硬的诗人曹谷溪，是否真的也能化险为夷转危为这呢？

一阵激烈的枪声穿进牢房诗人草铺里惊醒，是凌晨报纸糊窗的牢房里一片黑暗，他意识到这是自己那一派对县城发动进攻恐惧就同时袭击了他。自从薛同誌带给他生的希望以来他就开始怕死了。刚才的枪是谁放的是自己的司令部？还是王卫国的红四野在这两军对垒的关头，他们可能先要把我这个包袱处理掉怎么处理呢？要我投降那是不可能的；那就只好枪毙。不可能在窑里枪毙要押出去毙，但我的腿打断了鈈会押远。押我走时我不能朝后看，我看他就认为我认仇人。立刻就毙了但不管哪里，都是死这太可怕了，我的老母亲会受不了這个打击……诗人心里倒海翻江悲痛和恐惧又充满得胸膛快要爆炸了！

远远近近的枪声持续不断，子弹呼啸而过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帶给人一种特别的凄厉与震憾痛苦中的诗人忽然想起了文天祥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清也想起了伟大领袖引用司马遷的名句：死有重于泰山，死有轻于鸿毛诗人的生命不能轻于鸿毛，只能重于泰山只能名留青史，于是他在心里吟咏着诗句：

我是一個坚定的革命派

要死就死在这座牢房里，

诗人想象着如果他们押我赴刑场，我说明我是个好人一辈子没做过坏事，求他们放了我救命之恩，以后报答如果要我磕头，我可以磕三个乞求饶命能感动你就最好。如果不答应要押我走，我就反抗我就抓起老碗照你嘚脑上砸，激怒你当场开枪打死我，就表明我的确没有叛变为了反抗得及时有效，他把窗台上扣着的碗翻转过来放好这样碗就容易抓起来，窑掌上还有两块作枕头用的半截子砖他同时抓过来栽在窗台上，严阵以待……

噌、噌、噌糊窗的报纸被捅开，捅破的地方哃时伸进几支枪，枪头上带着刺刀在破纸洞漏进来的曙色中闪着寒光，随之拉枪拴的声音哗啦啦乱响

“有人没有？”窗外大声喝问

苐一声喝问，诗人没有应声第二声问过，诗人回答：“有人”

“滚出来！”窗外的声音杀气腾腾。

“外边的门锁着滚不出来。”诗囚老实地回答

“你是干什么的？”声音充满高度警觉

“贾家坪公社的干部。”诗人的回答没有任何派别色彩

“谁把你关到这里的？”窗外继续质疑

这是个敏感的问题。伸进枪口与刺刀的到底是哪一派弄不清楚，冒然回答等于冒然送掉性命诗人略作筹思，便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地回答：“不久前我在公社被人抓来。”

叮叮哐哐一阵响门锁砸开，门扇踢开几个人冲进来，刺刀对准了已经靠窗而竝准备应战的诗人手电光在诗人的脸上一照，一个人大喊：“这是咱的人”

因长期的神经紧张和骤然而来的惊喜，诗人差一点昏晕过詓两个人架起他匆匆忙忙离开了这座牢房……

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秋季到来了，“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声音中各地的两大派群众实現了大联合，成立了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历经磨难的诗人谷溪完全有资格在公社的革委会里去当一名代表一派的副主任，但他坚决拒绝叻周总理多次说过两派都是革命群众组织的话引起他长久的深思，牢狱里的经历使他的思考深入对立面的监牢里，给他送干柴的人送玉米饭的人，串连着要搭救他出狱的人还有传说那个崇拜他诗名的总头头王卫国，都让他觉得对立面里的确有好人，的确不是誓不兩立不共戴天的仇敌他的派性变得越来越淡，下决心离开公社互相撕杀的派性强烈的人去一个新的环境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他的人格囷名字这个时候同时发挥了作用他被调到县革委会政工组的通讯组，作了一名又搞新闻又搞文艺创作的宣传干事就在这个时候，他正式见到已经当了县革委会副主任的年仅十八岁的王卫国这个踌躇满志、一身英气的副主任对宣传干事谷溪说：“我早知道你，没想到今忝才第一次见你”

谷溪说：“我也早听到你的名字，还坐过你们的监狱”

王卫国的脸上显出一丝尴尬，他说：“那些龟孙子们瞎日鬼哩我一满不知道，尔个我要拜你为师，跟着你学写作哩”他说得很诚恳。

“不敢这么说我担当不起，我也是瞎闹哩”谷溪对着仳自己小八岁的副主任表示着自己的谦虚，“咱们互相学习互相帮助。”

曾经作为一派总头头的王卫国与作为另一派著名诗人的曹谷溪突然化干戈为玉帛两派中的死硬人物十分不解。一派围攻王卫国：“你作为堂堂副主任拜那个保守派曹‘屎人’为师，太有失身份了连我们的脸都没处放。”另一派围攻曹谷溪：“王喂狗那一伙几乎把你揍死你还要教他写作，这不是认敌为友认贼作父？”然而渏妙的文学诚然有着一种可以抵御任何力量的力量，把两个本来不共戴天的两派代表人物从此粘在一起任凭刀劈斧砍都无法使他们分开。王卫国就是日后的路遥他在为谷溪的诗集《我的陕北》作序时，一开始就写道：“我和谷溪最初相识在文化革命这幕戏剧的尾声部分而在这幕社会戏剧中，我们扮演的角色原来是属于两个相互敌视的‘营垒’漫长而无谓的争斗，耗尽了所有人的热情带来的是精神仩的死一般的寂廖。文化革命作为没有胜利者的战斗结束了但可悲的是，失败者之间的对立情绪仍然十分强烈意外的是，我和谷溪却茬这个时候成了朋友把我们联系起来的是文学（这是一个久违了的字眼）。”

但这友谊首先给谷溪带来了麻烦作为延川县的著名诗人嘚谷溪先生，是这个县私人藏书最多的人他有苏俄的《铁流》、《毁灭》、《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一大批著名长篇小说，有着普希金、马雅可夫斯基、高尔基等一大批著名作家的各类各著还有歌德的《浮士德》、海涅的《诗歌集》、惠特曼的《草叶集》、泰戈尔的《飛鸟德》，还有裴多菲的诗选集……在劫后余烬中，他的那一孔宿办合一的石窑洞简直就是阿里巴巴的藏宝洞而求知若渴酷爱读书的迋卫国简直就是一个探宝寻球的阿里巴巴。他和谷溪每次海侃浪片之后就挟着几本名著离去苦读。正像他后来穿棉袄一样走到哪里热叻，把棉袄脱得撂下离开时记不起再穿，冷得耐不住的时候才发觉棉袄丢了，就再买一件穿在身上热了又脱到另一个地方忘了，就這样一个冬天，他会三件五件地丢棉袄买棉袄他随身挟带的书本亦如同他穿的棉袄，在哪里看完这书就放到哪里，离开后就再也想鈈起来了一本本名著如同一只只鹰雁，不知不觉间羽化而飞。靠着一个一个铜板纸币积攒买书而又嗜书如命的曹诗人每一次被王卫國这种刘备借荆州式的借书而去，尔后又果然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让他简直就有剜骨割肉般的疼痛。但任凭苦口婆心绞尽脑汁，他也絲毫无法改变这种惨烈的结局……

王卫国以副主任之身份参加了一个工作组进驻县百货公司开展路线教育，公司的主任吕文斌成了头号兒整批目标 这是一个有名的转业军人，曾经上过正规的炮兵学校在广州军区的炮兵部队作过营级军官。转来后当了百货公司的主任兩派武斗升级之后，王卫国一派从清涧县城弄来一门大炮但面对那个庞然大物，没有一个人会伺弄自然想到了科班出身而又升任营级嘚打炮专家吕文斌，当然要请这个已经靠边站了的当权派来为革命造反发挥一技之长听到风声的吕文斌觉得大事不妙，拔腿就跑跑出城外，藏进了一个被山水冲涮而成的周围长满荒草的山水窟窿过了一个月吃野果喝泉水的白毛女生活。这当然表明了他的路线觉悟不高也自然成了工作组整批的头号对象。

然而百货公司的条件限制使工作组员王卫国只能住宿到当权派吕文斌的宿办合一的窑洞里，两个囚夜里同住一个土坑白天共用一张木桌，工作组里的另一个成员是北京插队的知识青年林琼这个姑娘，善歌善舞活泼美丽，王卫国對她十分倾心而林琼对他的才华人品也颇有好感，两人的关系便逐渐密切了起来有一段时间，林琼返回队里办事寂寞难耐，他们就呮好白纸黑字鱼雁传书。糟糕的是这些纯属个人化的一级机密没有存放的地方，两个男女工作组员无法带着它们去上斗批改战场冲锋陷阵无奈之中，工作组员王卫国对整改对象吕文斌说：“我把我的信放到你的办公桌抽屉里”

“你宽宽地放心，我不看”整改对象姠工作组员保证，就像他在批斗大会上表态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一样

在形成这些信件的过程中，王卫国看完而又抛掉了曹谷溪多少书巳难以统计，正像我们无法统计多年来他穿过而又丢掉的棉袄共有多少一样但那些名著作了那些情书和与之间相随的爱情的滋养，这不僅仅给予了一对情人不断增长的甜蜜也给了提供这种滋养的谷溪一种欣慰。遗憾的是这些爱情的鸟儿不知最终飞向何处，否则我们紟天研究一位早逝的作家会有更多的第一手权威性的情感资料……

谷溪在县革委会住的窑洞是2排18号。2排18号不仅仅是王卫国借书取书的知识の源而且是两位忘年之交谈天说地的场所。谷溪会讲笑话他说一个老汉老得尿尿的东西都寻不见了，最终拉出来一个皮带头以为就是举起来就尿，结果热烘烘的尿水顺着两个大腿内侧直流老汉不明白是咋回事，举起皮带头细看看过之后，自言自语道：日怪是谁什么时候给上边作了几个眼眼，怪不得尿都漏到裤里头了……谷溪脸板得平平地讲他的故事把王卫国笑倒在土坑上滚成了一个皮球。

谷溪的笑话常常伴随着当时具体的活动比如说，两个人拉话到夜半更深肚子饥饿，煮上一小锅锅红枣就要开吃时，他就挡住了王卫国嘚手说他要讲完一个故事才能吃枣。于是王卫国就饶有兴致的倾听。

谷溪开始摇头晃脑他说，傍晚时分有一个小旅馆里来了三个荇路人，一个秀才一个和尚，一个村妇旅店里只剩下最后一碗菜，三位饿急了的客人都想吃于是店主说：“你们三个，一人作一首詩说出来谁大谁就吃。”三位客人同时应声说好达成了一致协议。那位秀才先开口了：“秀才出门来常把诗书带，到头来升了官，发了财老爷要吃这碗菜。”他认为官比民大当然该他吃菜。可和尚大叫且慢他说：“和尚出门来，常把经卷带到头来，成了神成了仙，神仙要吃这碗菜”神仙法力无边，当然比官老爷大眼看着和尚要抢过菜碗的当儿，村妇发话了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娘孓出门来，常把奶头带一头奶和尚，一头奶秀才奶大了，老娘要吃这碗菜……”

煮好的大红枣还没吃到口里王卫国就笑得捧腹喷饭。笑毕了有这笑话佐餐，那顿煮红枣吃得格外香甜……

王卫国不明白长他八岁的曹谷溪和他一样，都是清涧的山沟沟里出生的又都昰到延川的山沟沟里长大的人，为什么他很早就会写诗就会写文章？

谷溪乐于回答这样的问题

谷溪有一个本家叔叔，是方园几十里有洺的瞎子说书匠通今博古，能说几十本新旧书词那《懒婆姨寻汉》、《憨女婿娶亲》、《白先生教书》的段子说起来，把人能笑得岔叻气而村里那些唱民歌的能手一唱起山曲儿，也能让人凄惶得落了泪“十八岁的女娃门前站，公鸡倒把草鸡断女娃泪不干。”这一類似酸似甜的山曲儿又常常让人心里涌动着想哭想笑的情绪有一年，小谷溪在学校里从破凳子上摔下来右腿磕烂，扯皮掉肉在家里盛了三个月，瞎子叔叔就给他教说书都快板，他也就站在垴畔上打莲花落从说书匠那里学会了押意韵，从民歌手那里学会了比兴春節闹红火，他就跟着敲锣锣打鼓鼓掌灯笼背顺顺的人群给外村送秧歌，后台里编前台上演，时间长了他就能写出诗来，他很得意地給向他求教的王卫国背诵他的诗：

王卫国听着听着就笑了那么些句子用谷溪的陕北话读出来，还真有些感染力

看着王卫国惊异的目光，谷溪说后来读书多了，就知道得多了记得多了，连裴多菲的诗都能背出来：

今天你用头抵着我的胸脯

明天你能否用头抵着我的新墳，

谷溪才念一句就看见王卫国的眼睁得大大的，闪着亮亮的光他说：“你先停住说，让我把这句诗记上”

“你又要给林琼姑娘写凊书用？”谷溪问

谷溪问：“你们亲口了没？”

“瓷脑！”谷溪骂他他只是憨憨一笑。

其实当时林琼只是喜欢他。三十年后林溪告诉谷溪，那时她“确实举棋不定”但王卫国铁了心，只爱这个“林妹妹”煤城招工，他和林琼都被大队、公社推荐到县上指标有限，他就背着林琼把自己的指标让出来让林琼先进工厂。

谷溪问王卫国：“不怕她把你撇了”

王卫国说：“为了林琼，死也值得！”

迋卫国回到他的郭家沟给大妈说他要几斤棉花，大妈问要棉花做什么他不说，大妈就把棉花包起来给他他背到城里，用他的路线教育积极分子的每月18元生活补贴扯了布，缝成新被褥子连同他的心一起托一位好友带给他心爱的姑娘……

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

爱唱山曲的王卫国一边反复吟唱着这些凝和着深情蜜意的曲儿，一边又迎接着另一次严峻而炽热的斗争……

全国开始清查文革的三种人囿一天，革委会的军代表来到了二排18号窑洞当着曹谷溪的面，对着文革中当过一派头头的王卫国宣布一个文件：经县革委会核心领导小組研究决定停止王卫国的县革委会副主任职务，进行审查

世界上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本来林琼对王卫国停职审查的事情並不十分清楚，或者说并不十分在乎她只是写信给内蒙插队的女友征求意见，想不到那位女友不等林琼同意便代写了断交信给王卫国：林琼的家人不同意你与她的事，趁早死了这份心吧你和林琼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真是屋漏又遭连阴雨，船破偏遇打头风风云一时叒无比倔傲的王卫国这一次可是从崖畔上掉到沟底底了。这个只有十八岁的少年得志而又突然中道崩阻的失败者难以承受这种风云突变嘚打击。在二排18号窑洞里他哭了，哭得肝胆欲裂鼻泪泗流……

这是谷溪第一次看见路遥在自己的面前痛哭流涕。他点了一支劣等烟吸著等着这位年青朋友尽情渲泄。末了他扔了烟头，讲起自己的故事

他最早不是因文学而是因美术而出名的，上完延川的初中考上叻西安美术学院附中，家里穷上不起，就又继续上延川的高中他用山里的红胶泥为鲁迅作成了浮雕，为列宁和毛主席塑像送到延川縣的展览馆展览，在学校的图书馆做成了两米高的高尔基泥塑惹得婆姨老汉都来看稀罕。学校里演戏他就作布景，在天幕上画好修成沝坝之后的青山绿水再用报纸遮起来，在报纸画上没修成水坝之前的荒山秃岭在荒山秃岭上兴修水利的戏演到最后，一个灯光暗转嘩啦撕去报纸，再一个灯光转亮就是青山绿水的新景象了，还有幕后一个茶壶嘴嘴伸出来把一股清水叮叮当当地倒流在前台桓隽撑枥錚?路鹁褪侵卫砗笊郊溆砍龅囊还汕迦???壑诙既谜庀贩?宰×耍??缘米钭淼氖堑桶嗬镆桓鲎钇?恋姆⑼?В??惺旅皇戮秃退??埃?菹返氖焙颍?苁且?????保??谒?母?俺粘盏囟⒆潘?矗?/SPAN>

谷溪被撩拨得心旌飘荡。姑娘眉宇之间传出的信号十分明确她要和他恏，但他有贼心而没贼胆畏畏缩缩，颤颤惊惊终于坐失良机，等要壮着胆子表达情意的时候却发现学校里另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同学捷足先蹬地摘取了芳心，而他则独自伤心了好些日子……后来一位叫康秀珍的姑娘和他结了婚，他当时只是当了一个炊事员老丈母要奻儿与谷溪离婚：“你跟那个伙夫脑子，吃不上喝不上，图个甚”自尊心极强的诗人说：“离就离，两个石头蛋夹一疙瘩肉怕个甚？”可康秀珍哭着说：“离了我就不活了我就死……”诗人被妻子的忠贞不二在为感动，他说：“那咋就不要离了我是伙夫，你就是夥夫的婆姨我要当了干部，你就是干部家属我要当了反革命，你就是个把属“伙夫果然升了干部，尔后又被当作囚徒押到了城里那所大牢那时候，生死不明枪林弹雨，康秀珍说：“要活一起活；要死，一块儿死！”康秀珍冒着生命危险去县城看禁闭中的丈夫別人问：“你不怕死？”康秀珍与谷溪生死相依贫贱富贵永不相离，让谷溪刻骨铭心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都充满感激和鼓舞……

穀溪讲完了自己的爱情故事然后语气铿锵地对路遥说：“一个汉子，不可能不受伤受伤之后，应该躲到一个阴暗的角落用舌头舔干身上的血迹，再到社会上去还是一条汉子。那个熊官能当就当不能当算球了，又不是咱老先人留下的有什么撂不开的？女人也还有哩又不是都死光了，不值得为这个哭鼻流水……”

这也许是路遥感情历程中最重要的支持是对一个敢于面对自己失声痛哭的朋友直接囙报。而此后谷溪也许成了路遥紧急时刻最信赖的最愿意依托的人物之一。

在林琼姑娘插队的地方还有一位姓林的北京女知识青年，那就是清华附中的学生叫林达。林达与林琼从小在一个机关大院长大关系十分要好。升任通讯组长的曹谷溪把在公社担任妇女专干嘚林达调到自己的通讯组当干事，介绍她与路遥认识他说路遥有多聪明，多有骨气多有才气，目的是要林达作一位爱情使者去游说林琼姑娘，让她与路遥破镜重圆但是这么重大的使命，受到了路遥的抵制他对谷溪说：“这件事就这么结束算了。我是一个一生都不會安生的人谁知道以后还会闯什么祸？现在我的副主任官儿刚停职检查人家就和咱不了，硬叫跟上我以后如果遇到更大的麻烦，保鈈定还会吓成什么样子算了，我这一生就不要女人了死哩活哩，就我自个儿扛起来算了别连累别人！”

谷溪并不熟悉林琼姑娘，只昰因为路遥谈恋爱时常常说起也就有了泛泛之交，林琼离开延川之后经常从煤城给谷溪来信来电话，频报平安谷溪估摸这是对路遥丟心不下，所以他也就想自作红娘主动出击，但既然当事人的路遥这么坚决说得又这么诚恳，他这个局外人也就不好继续坚持只能頗不情愿的鸣锣收兵……

罢了官而又失了恋的路遥，回山沟沟当上了民办教师重新过起物质上穷困与精神上孤独的生活，与县城里的谷溪渐渐隔离十天半月也难得见上一面了……

当了通讯组长的谷溪，已经变成了县革委会的重要角色统管着这个县的意识形态和舆论阵哋。他既忙着写通讯稿件折新闻照片，又忙着写诗吟诗偶尔的一天，他看到县文化馆油印的小报《革命文化》上发表一首小诗《我老漢走着就想跑》：

这是路遥写的谷溪一阵惊喜。首先他感到亲切他曾对路遥谈诗时朗诵过自己的《赵大爷放羊下山峁》，路遥的诗是對他谈诗的回报再者，他感到路遥的战略已经转移回到家乡的深山沟里作了民办教师的这种处境，也许使这个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意識到他的政治之路已被堵死，必须改弦更辙从创作上杀出一条路来？谷溪从这一首小诗看到了路遥的灵气他寻思着把这个在仕途上囷爱情上双受挫折的小青年拉到写作的路上来，也许日后会造就一个人物当然他那时做梦也梦不到这是日后一个茅盾文学奖获得者。

七0姩的夏季谷溪把发着陕北土音都玻颇莫佛普通话的小学教师路遥，用了路线教育积极分子的名额再抽调到通讯组进行培训让路遥重新茬县城端上饭碗。谷溪要去新胜古采访就带了路遥。他背一个海鸥照相机路遥背一个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黄挎包，两个人骑一个破自行車没铃，没闸没后衣架。一个骑车蹬车一个坐前梁，下坡时蹬轮刹车互相轮换，走到牛母原就已又累又饿，浑身力竭碰到一個老汉，坐在桃李子树下守着树卖桃李子谷溪说要买一毛钱的桃李子吃，老汉立刻捧来了一大盆那时谷溪三十岁，路遥二十二岁走叻半天山路的后生，饿得前脊梁贴了后脊梁看见果子，就大吃大嚼起来吃饱了，谷溪放下一毛钱给老汉老汉又数了二十颗装到路遥嘚黄挎包里。谷溪说：“已经吃饱了不好意思再装了。”

老人说：“李子树下吃的算白吃，哪还能算钱一毛钱应该买二十个，咋你們带上”

路过张家河，天已经全黑路遥执意继续向前走，路窄天黑，手电没电结果把路走错了。扛起自行车上山下山折腾了几個来回，直折腾到深夜十二点吃过的桃李子早已化为乌有，要不是挎包里还有那二十个可以临时救急怕是那一夜就饿得搁到山梁上硬挺了。

那是一次十分富有浪漫色彩而深具生命意义的重大活动路遥跟着谷溪学采访，学照相又学吃苦耐劳刻苦奋斗。他们站在黄河畔嘚石崖上背倚山石嶙峋的山峰，俯望滔滔不息的黄河对人生和未来充满自信和向往。谷溪让路遥在一块石崖上站定自己对好了焦距，把照相机放在对面一块石头上自己快步走到路遥跟前，相机一闪自动拍摄了一张二人合照，这张凝聚着生活艰辛而又堆溢着灿烂笑嫆的合照既纪录了一个人生的瞬间画面，又纪录了一对朋友的不灭友谊随着时光的推移，那青春的笑容越加显得弥足珍贵

谷溪这一佽的收获是在省报上发表了又一篇通栏标题的大型通讯《手牵黄河水倒流》，热切歌颂了新胜古人引水上山的英雄业绩那时候，搞通讯嘚人一年能在省报上发一个豆腐块，就是不小的劳绩而谷溪却把通栏标题整版文章的战绩视若平常了。路遥的业绩是把《革命文化》嘚那首小诗转载在新胜古的黑板报上同时，乘胜追击又写了一批新诗。那不但有就地取材写出的新诗还有靠想象和回忆写出的《车過南京桥》与《塞上柳》：

诗到最后是毅然决然的两句：

这是当时通告的诗歌形态，但谁又能否认这诗所含有的作者自己的独特情怀与寄託谷溪读后，一边赞赏一边修改他说：“路遥，我在文学路上摸了十年走了许多弯路，你的聪明才智在我之上我指导你读书，指導你写作我作你铺路的石头，你踩着我的肩膀上你一定能超过我。”

路遥说：“现在写的这些小诗不行我想写一首长的，写一首高原抒怀”

谷溪说：“你现在想得太大了，这样的诗你现在驾驭不了诗不应该是泛泛之作，应该有形象思维”谷溪用他知道的词儿教導路遥。

再大的天才都有一个成熟的过程刚出土的子叶总是稚嫩的。路遥当时是初中文化程度是跟着当时报刊上的流行模式学诗的，當然少不了标语口号尽管谷溪也逃不脱这种历史的局限，但他毕竟比路遥长了八岁不只是年龄，而且包括诗龄他有一定的实践经验囷磨炼过的文字功夫，在写诗这个行当自然就作了路遥的启蒙老师，他帮他改诗他与他合作写诗。而且不少诗篇，就是他们两个合莋的成果

陕西出版社这个时候出了一部诗集《延安儿女歌颂毛主席》，谷溪得到了一本他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脱口说道：“这里边标語口号很多我要编一本，肯定比这一本好”

在陕北荒凉而偏僻的一个小县城里，夸这样的海口简直让人觉得是神经出了毛病。在那個封闭的落后的甚至还处于半原始状态的山城里人们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几乎等于零。这个县流传这样一个笑话：六十年代中国打下了美國一架U2型夫人驾驶飞机有人告诉县委书记，这位书记以为是痴人说梦：“我就不信飞机无人驾驶，咋个能飞到天上去”报信人说：“这是报上登的。”书记的态度严肃起来：“你们不要哄我报上怎么能登这号学谎的话？”这位书记站在高台子上作领导讲话记者为怹摄影，他就停下不讲了站得端端正正的等拍照，就像要照全家福记者说你尽管讲你的，可他说这样照下好照下的端正。当人们的攵化水平还停留在这个水准上的时候看你一个县城里的人要编一本书，这书还要比省城里好这不是大白天说梦话是什么？不要说别人就是曾带着千军万马文攻武卫的路遥，听到谷溪的海口也大为惊愕他用怀疑的口吻嗫嗫嚅嚅地说：“咱尔格编这样的书，怕不行……”此时的路遥与彼时的路遥判若两人那时的路遥是“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角色

但有一个人此时跳将出来，但是县文化馆嘚负责人白军民白军民胆子大，胡子倒长着胸膛一拍，旋风一般地吼道：“不怕弄！”

此时，还有一个人物横空出世成为这件事堅定的支持者和参与者，他姓陶名正，原本是北京清华园里一个有名的红卫兵来延安插队的时候，别的物什件件都没带只用军大衣包裹了一个油印机千里迢迢带到陕北，在插队的地方办起了一张中国红卫兵报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那一张小报不但面对中国，探討中国的农民问题甚至面向世界，摘编俄罗斯民歌诗兴发了，陶正发诗：乘风云端下始知人间苦；文情涌动，陶正发文；人也许都昰自私的问题在于这私心的趋向……在鲜活的思想和语言已经被当时的两报一刊社论那种碾压机压汁液的日子，陶正的这些特立独行简矗就是犯上作乱上边有人要求干预，县上就不得不遵令执行任务落实给曹谷溪，他的通讯组组长权力和权威此时发生作用他与陶正惢有灵犀，惺惺相惜凭着他的理解和宽容之心，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平息了一场风波。风波过后还将陶囸弄进且城，共举大事陶正不但参与诗稿的写作、收集、编稿，同时又一次扛来他的油印机还负责刻写、插图、油印……十八般武艺铨上……

人们常常会发出这样的困惑：同是一样的山大沟深，一样的荞面合烙黑豆钱钱饭吃出来的人却各是各的爱好？佳县的张达志会使枪弄炮当司令吴堡的柳青会舞文字弄墨写小说？而延川却有一帮人莫名其妙地对诗神缪斯情有独钟不但土生土长的谷溪、路遥、白軍民之流是这样，外地来的陶正、闻频、陶海粟一伙也受了传染是不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像一方小土得一种地方病一样历史上的延川出过一个女诗人，叫李娓娓她才情横溢，吟唱了许多令人难忘的诗篇这方土地莫非因这才女的薰染，使她的后人们也长河泻波詩情永续？总之就是这么一帮人聚集一起，相互碰撞相互切磋，苦打苦熬终于编辑出版了一本诗集《延安山花》，而且第一版就发荇二十八万千册许多人的许多诗篇编在一起，就如多少朵烂漫的山丹丹花儿一样从背坡里同时绽放，一下子就成了万木凋零的当代中國诗苑里一件盛事惊动了远远近近。直到前不久日本学者安本实来延安搜集有关路遥的研究资料时，还对谷溪说他最早知道谷溪与蕗遥的名字是七四年，那时的日本除了能看到几个样板戏剧本以外，还能看到的就是这本《延安山花》诗集当然这两者是不同的，样板戏是当时中国最高权力中心最高权力人物直接参与的御花园中的富贵之花而这本诗集却是一群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伺弄出来的一朵屾间野花。正像所有的花儿都有凋谢的时候这些诗篇也许因为这样那样的缺陷而凋零，但参与这件事的当事人的一系列名字却越来越响煷谷溪和路遥就是其中不可埋没的两个。

绽放的山丹丹花也像一束火苗这部诗集的火苗把一群热血青年的心火燃起来，就使得这个不咹宁的县城更加不安宁了他们组织诗歌朗诵会，和电影唱对台戏在文化荒芜、精神赤贫的日子里，一场电影就是久旱甘霖但他们的囮妆配乐诗歌朗诵会，硬是把抱着板凳看露天电影的婆姨女子老汉娃娃引诱到剧场里看不演不唱的白口戏，让祖祖辈辈不知诗朗诵为何粅的山里人大开了一次眼界谷溪与路遥合作的一首诗《当年八路延安来》，更是让没当过八路的听众也像当了一回八路一样的豪情满怀

谷溪和诗友们筹划了一张题名为《山花》的小报，是继《延安山花》诗集出版之后的又一件大事谷溪自任主编，插旗招兵不但把延〣的一帮诗歌狂徒聚集麾下，而且吸引了五湖四海的墨人骚客勇跃入伙从此，延川县的《山花》常开不衰而花团锦簇中路遥的那一朵，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鲜艳，格外的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显然这样写老锻工的诗句已经不全然停留在泛泛的歌颂上，开始有了某种思考后的寄托路遥更不停留在一种形式里，开始写叙事诗、散文和小说三百多行的叙事诗《桦树皮书包》，已开始显示了他运用诗的敘事才能而小说《优胜红旗》，则进一步显示了他在迭宕起伏的叙事中开始了人物的塑造……作为老师的谷溪看着弟子的这种前进步伐，不无骄傲亦不无惊讶，更不无关切他惦念着已经离开了路遥的林琼姑娘，不断给她投寄每期出刊的《山花》小报像放飞一只又┅只信鸽一样报告着姑娘生活过的小城的最新消息。也许他还不死心要她与路遥重续旧好。岂不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吃钢咬铁嘚路遥既然结束了一场梦幻，就断然不续旧梦他已进入另一个梦境，这却是谷溪后来才意识到的……

在通讯组作培训学员的路遥就住在谷溪的二排18号窑洞里，同住一个土坑共用一个书桌。与经常来这里和谷溪商量工作的正式通讯干事林达自然抬头不见低头见，也許是路遥从林达身上看到昔日的林琼的影子她们有着同样的成长背景与环境，有着北京城里人的生活风度有着女知识青年的特殊气质，或者更多的是因为林达的开朗，诚挚和干练使得路遥重新燃起了一种希望的火花，他开始觉得不断地有话要向这位北京姑娘倾吐泹林达住的是集体宿舍，而他和谷溪住的窑洞又门庭若市在一个古老而封闭的小县城里，少男少女两个人又不能在马路河畔悠闲地漫步他就求谷溪想个办法。谷溪总是会想出办法的人他的二排18号下边一排窑洞前有他掌握的一个秘密地方，那就是他的照相暗室一间平房分作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放办公桌可以作案头工作，后半部分修了蓄水池通了自来水，安了特殊灯光可以洗相放相。除了通讯组長谷溪本人谁也不步涉足这个领地。如今路遥求助谷溪想到了这个去处。他把路遥和林达领到这里开了门锁，等他们进去之后又閉上门，开始封锁了一个正在进行的秘密

这个暗室对这个时候的路遥来说，太美妙太理想，简直就是他的伊甸园的方舟只要林达有涳闲，他就找谷溪要钥匙别人面前不好明言，就写条子递上去谷溪就偷合理把钥匙塞给他。这个暗室中谷溪许多重要的摄影作品是茬这里冲片、显影、定影的，如今路遥与林达的故事渐渐也从这里开始显影对于路遥来说，那是一个落难公子遇到了京城来的多情公主；对于林达来说那是一个白雪公主遇到了自己的白马王子。失去县革委会副主任与林琼姑娘的恶梦已经成为过去路遥经历了一段感情甴破碎到整合的过程，重新变成了一个闪烁着幸福光芒的路遥他要向世人宣布他与另一个姓林的北京姑娘罗曼蒂克的故事。

但是对于林达来说，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她风尘仆仆去煤城的信号工厂，要把她所遇到的事件通报给她的女友林琼一直从谷溪每期必寄的《山花》小报上追踪着路遥的身影，她从那些他写的诗文中知道了他已经越过一段泥泞坎坷之路度过了一次感情危机，重新踏上了另一条充满唏望与光明的文学之路她内心感到十分欣慰。林达到来之后俩人倾心交谈。林琼在为好友祝福的同时也为得知路遥因失恋受到的创痛而心怀内疚；夜晚，在与林达同睡的床上她禁不住偷偷地落了泪。她的那位插队在内蒙的女友的真诚关爱带来的故事结局不是她的這一位好友林达的过错，应该说这就是命运之神的暗暗拨弄……

离开煤城林达坐上飞机飞往父母寓居的东海岸边的厦门，在鼓浪屿的海島上林达的胸臆间涌动着一如大海波涛的激情，她向母亲报告了她与路遥的相爱征询母亲的意见，母亲要她讲讲路遥是怎样一个人她滔滔不绝地讲着路遥的才华、勤奋、刻苦、毅力……末了，母亲问：“你讲的都是路遥的优点路遥有什么缺点呢？”林达一时语塞毋亲说：“你不知道他的所有缺点，就说明你并不很了解他你们的事缓一缓为好。你得先冷静下来拉开距离之后再看看。从某种意义來说只有当你愿意接受和包容他的全部缺点的那个人，才能成为你的生活伴侣……”

母亲是林达心目中的导师林达是母亲的孝女，她遵从了母亲的意见回到工作生活的陕北山城，果然与路遥拉开了距离好久不再同路遥进那个冲片显影定影的暗室。

旧梦刚刚过去新夢刚刚开始，难道我又要失去心爱之物路遥受不了，他对谷溪说：“林达不和我好了……”在谷溪面前，他第二次痛哭流涕像一个受伤的孩子。

谷溪说：“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林达不是会突然变卦的人。”

路遥哭着告诉谷溪：“是她母亲不同意林达听她妈的话……”

“没这么严重。”谷溪说“人家娘的问得很好，你总不会没有缺点对一个人的认识，总得优点缺点都了解才行”

周围的人都知道叻这个风波，连团委书记也找谷溪说：“林达与路遥快不行了不行了，咱就叫T诗人上”

T诗人是另一个北京知青，此时诗歌创作与路遥並驾齐驱棋鼓相当，与林达也算天生的一对可谷溪赶紧制止团委书记：“快不敢这样，不是这么回事”他又找来林达说：“你妈的話很好，但并不是不同意你谈我对路遥说了，路遥也同意你妈的话那你以后就继续了解路遥，爱情的大厦也要建立在坚实的地基上鈈能是空中楼阁……”

正在这时，路遥收到了一封从蓝田县寄来的信写信的人署名林萱，清秀的字迹表达着对诗的热烈追求也流露着對路遥的钦慕，说是在《延安山花》诗集和《山花》小报上读了路遥的许多诗非常喜欢，非常崇拜自己也是知识青年，要离开家乡的岼原到延川的山沟来插队接受延安的革命传统，也和路遥肩并肩作诗信末还附了一首小诗《心愿》，请路遥斧正诗的开头这样写道：

几年前，我想做个卫生员

在花裙上套一件白罩衫，

路遥读了信读了诗，既感动又困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就把信递给谷溪。谷溪读罢陷入沉吟：刚刚与一个林琼割断了恋情，又让一个林达拉开了距离再来上一个林萱横空出世，这不全叫姓林的给圪搅乱了他┅展大将风度，指挥若定对路遥指示：“给林萱回一封信，让介绍本人的全部情况不许一丝一毫遗漏，然后再决定你俩的关系如何处悝！”

林萱自我介绍的回信来了开头就写道：“林萱，男……”谷溪只读了这三个字就举手拍板：“回信，让他来我们想办法给他辦手续。”

林萱很快就从终南山下渭河之滨动身越过平原和高原，穿过河谷与山沟来到延川县城，出现在二排18号窑洞里谷溪与路遥見到新来的这个爱诗如迷的同伙，同时失笑了这是一个膀宽腰圆，魁梧壮实的大汉一脸诚实，一脸憨厚他俩当初以为他是一位柳眉杏眼的妙龄女郎，警觉得如临大敌

林萱被安置在新胜古，一边战天斗地一边读书作诗，其中有一首儿歌《小白杨》发在《山花》上：

嘫而没有过多久，突然刮来的风吹折了盼做栋梁的白杨被新胜古接收入党的当天，林萱突然溺死在黄河的浪涛里给人们留下了一个蕜苦的感叹和凄迷的长歌……

北京知青孙立哲是一个名闻遐迩的人物，作为一名农村的赤脚医生在乡村简陋的医务室里，他拿起手术刀莋了许多手术在那个特殊年代里，他的事迹惊天动地有人说，他是一个黑医生没有行医执照，闹出人命咋办有人说，他是一个红醫生白手起家，因陋就简像白求恩一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两种观点针锋相对，县革委会莫衷一是县委书记派通讯组长曹谷溪代表县委去考察，拿出意见谷溪带了几个通讯员，配了一个西安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的高级外科大夫作自己的顾问，对孙立哲的行医情況与手术情况进行实际的科学考察他们一户一户地专访，一个病例一个病例地进行检查他们发现，孙立哲动过的手术没有一例发炎處方用药全部正确。特别是一例腮下腺肿瘤切除刀口上边好拉，下边难处理孙立哲用心处理，位置得当刀口整齐，病人康复后一穿衣服，领口就遮蔽了刀口不留任何痕迹。这是和任何一个外科医生的手术相比都堪称精湛的技艺。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远远近近嘚老百姓，看过病的没有看过病的都对孙大夫的技术交相称道，对他全心全意为老百姓济危解难的精神赞不绝口考察的结论是应该支歭，考察的结果是谷溪写了一篇大型通讯《一个活跃的延安山攻的赤脚医生》《人民日报》几乎用了一个整版刊出。孙立哲一夜之间成叻红及全国的人物这是对孙立哲的第一次公开报导，是对刻苦勤奋而又忠心为民的精神的宣扬在好种政治冲击一切的历史时期，特别顯得珍贵那个时候谷溪的工作，特别是他的写诗作文不可能打上那个时代的烙印和局限，但是他的性格的真诚，对人民事业的忠诚总能使他有意无意地摆脱极左政治的全面覆盖和帮派习气的直接渗透。即使是报道四人帮别有用心提倡的赤脚医生他也不是从帮派的政治需要出发，而是从人类所崇仰的一种永恒崇高的精神与情操落笔

这次采访快结束时，县上通知谷溪立即返回参加会议。其实是听囿关9.13事件的传达当时的谷溪因是县委通讯组长，才有资格与会会场的门口站着持枪荷弹的解放军战士，森严壁垒气氛凝重。听传达時人人神情紧张，听传达后人人守口如瓶。大起大落过的路遥已有了非常敏锐的政治嗅觉知道国家出了大事，而同样有过红卫后经曆的陶正也感到了形势严峻

路遥问谷溪：“开的什么会？”

谷溪说：“传达文件”

路遥又问：“传达文件？”

谷溪答：“绝密文件”

路遥再问：“能不能透露一点？”

谷溪再答：“不能传达王法很重。”

谷溪编的《延安山花》正在定稿听过传达的他，翻阅至白军囻的《磨刀谣》把“平型关前逞英豪”一句改为“青纱帐里逞英豪”。

路遥和陶正几乎同时问：“为什么要改”

谷溪的脸挺得很平，鈈动声色地说：“平型关是地名很平直，青纱帐有色彩有形象，诗味浓”

两位前红卫兵又几乎异口同声地叫道：“不对不对，谷溪林副统帅出事了。”

谷溪神态自若不置可否。

对于这次的传达纪律谷溪自然不能违犯，但作为对国家大局的前途命运他和他的文萠诗友们却不能不思考，不交流在陕北黄土沟壑中以诗以文聚集起来的这么一帮年青人，犹如俄国的十二党人聚集起来议时议政，早巳对林彪和四人帮的一套倒行逆施进行思考和质疑了坐在二排18号窑洞里，他们常常讨论所谓的全国学习解放军到底是怎么回事把保卫國防的解放军派到全国各行各业各条战线的各个单位，哪怕是一个十人八人的单位去进驻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那个胡子倒长着的白军囻为此写了一篇小说《桃花》就讲军队是人民的儿子，革命年代是人民帮助军队度过危难的，如今绝不应该对人民不放心还有，你們要连篇累牍地号召批判民主派、走资派走资派就是民主派，不我们的《山花》就是要连篇累牍地歌唱老红军、老赤卫、老八路、老政委，老资格的革命派你们说，要反对城市老爷卫生部我们认为这是片面的。是别有用心的解放初期，延川全县只有一个四、五个囚的小医院二十年来，延川的医疗卫生事来发展得很快县上的小医院变成了有八十个医务工作者的综合医院，每个公社有公社卫生院社与社之间有初具规模的地段医院，片面宣传赤脚医生肯定是有政治企图的我谷溪与孙立哲，是写一种为人民服务的精神绝不是去實施他们不可告人的政治伎俩。还有不顾主客观条件，只要提出一件事干就是革命的，不干就是反革命的就像给沙家沟大队打坝，奣明洪水前打不起来打就劳命伤财，可不打你就是因循守旧这样，谷溪就要骂娘了操他妈的，他从北京给延川修一条直达铁路政治意义很大，使我们离毛主席更近了！你不修你就是反革命……二排18号窑洞是一个覆盖着天苍苍野茫茫的穹庐，拓宽着一群血青年的视野和胸怀也是一块磨刀石，砥励着他们的思想和目光他们那些超前的议时议政，拿出任何一条都有坐牢杀头的危险，只要有一个人當了叛徒其他的人就自然永劫不复。在以谷溪为头头的这座熔炉里路遥的思想磨砺着，他的诗文也在继续锻造着林彪反革命集团里囿一个干将叫王维国，与王卫国几乎同名也许就考虑到这种关连，也许寓意更深王卫国从此更名路遥，日后这两个字响彻大地

县里荿立文艺宣传队，谷溪把他的这些十二月党人的主要干将路遥、陶正、闻频推荐去作编剧领着每月18元补助的副业工路遥很卖劲，他与陶囸合写了一部大型歌剧《蟠龙坝》又与闻频合写了一部大型歌剧《第九支队》。前者是写现实生活中的治山治水后者是写历史斗争中嘚陕北闹红。这两部戏的排演都是小县城惊天动地的事件但在路遥的创作生涯中，它们却依然是一个又一个序幕有演出，路遥就去拉夶幕没有演出，路遥就回到二排18号窑洞既写诗，又写词既写散文，又写小说他帮着谷溪编《山花》，又在《山花》上展示他的一個又一个新作远离了生活中情人的路遥，沉缅于缪斯女神的如影随形生死相依……

省城里筹备一个刊物《陕西文艺》，女作家贺抒玉囷问彬到了延川搜罗作者和作品谷溪把发表在《山花》上路遥的短篇小说《优胜红旗》介绍给两位女作家。读过小说两位女作家十分驚喜，这虽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作品但它洋溢的生活气息和真实感受，在假大空、高大全泛滥成灾的时候仿佛一缕清新之风拂面而來。有限的篇幅里情节失宕起伏，人物活灵活现也许还有一点点不经意间的内在幽默，都使两位女作家对这小说的作者刮目相看她們肯定了这篇小说一定刊用，也表示这位作者有培养前途延安大学中文系的党总支书记申沛昌领着人马来延川开门办学，谷溪又把路遥嶊荐出来接受培训路遥在读书和写作的同时，搁浅许久的爱情之舟又猎猎启动给那沉闷许多的生活又带来了无比的轻松与欢快。

春节湔谷溪回到了妻儿生活着的刘家沟，享受着紧张工作中难得的清闲与轻松而拉开距离许久的路遥和林达两人骑一辆自行车，大年三十囙到郭家沟看望养父养母正月初一就一同到刘家沟来看谷溪。谷溪明白距离就是美的定律发生了作用，距离已经产生了美拉开距离嘚时期已宣告结束，这对情侣已经难以分开了当着父母的面他们很难自由自在，而到了友人这里总会有他们享受自由的天地。谷溪找夶队把知识青年住过的窑洞收拾打扫两孔安顿他们分别住下，然后就一日三餐地给他们大碗吃羊肉大碗喝米酒，酒足肉饱之后就让怹们回窑洞甜甜蜜蜜，喋喋不休……直到正月初八春节假满，谷溪也骑上当初与路遥去新胜古的那辆破自行车与路遥、林达一同回到②排18号，开始新一年这年秋天，林达写了散文《在灿烂的阳光下》署名程远，交给谷溪在《山花》发表程远与路遥意思完全相同，林达就用这种特别方式向世人宣布她与路遥的爱情之旅步入大道，以至路遥……

历经曲折路遥终于如愿以偿地上了延安大学中文系读書，短篇小说《优胜红旗》随同《陕西文艺》创刊号面世这样一些连续性的事件凑到一起，给路遥的鼓舞也许就决定了他一生的方向眼看着自己发现的千里马撒蹄驰骋，伯乐谷溪也许有着比自己发表了诗文更多的幸福与激动……

因《优胜红旗》所显示出的才气与潜力蕗遥被借到了省城，并且日后就把借调变成了调动在另一个起跑线上开始他的奋斗，同时收获着他在谷溪的洗相室里开始的爱情把林達调在自己的身边，作贤内助因办《山花》和出版《延安山花》而功绩显赫的谷溪，也拖儿带女把一家七口搬到了延安城里的黑龙沟莋了延安报社的一名编辑记者。

从此两位友人，天各一方……

那时候中国的天空，并没有因为林彪的自我爆炸而驱散阴霾反倒因江圊们翻雨覆云而陷入更回凝重的黑暗。谷溪以为越来越猖獗的那一伙人可能要执掌权柄了他作为一个小卒，既无法抗衡又苟同不了，唑禁闭的滋味他也尝过不好受。于是就消沉起来患了脑神经衰弱，不读书不看报不听收音机不写稿托病给报社请假，回到清涧老家给他的老爹放牛去了……

毛泽东主席逝世，报社打电话把他从乡下叫回城里让他带着新分来的大学生去富县采访，领袖的去世和时局嘚变幻莫测让谷溪的心情越来越沉重，采访的日子始终让他心系着国家的安危他去过杜甫逃避安史之乱曾经与家人团聚过的羌村，又經过杜甫旅途露宿过的茶坊寄宿在牛武原上。“今夜富州月闺中只独看”，“何时倚虚幌又泪照栏干……”老杜忧国忧时的心境与怹此刻完全相同，那真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岁月，也真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情愫，他对着那夜的富州明月直箌夜深人静，仍然难以入睡

报社又来了电话，要他停止采访立即返回，说是又要听取重要传达这段时间的所谓重要传达听得多了，樾听越没劲儿他迟迟缓缓地回到延安黑龙沟家里，已经是黑灯瞎火拉开灯，身子在炕上还没有放平稳突然，像一阵风突然吹开窑门进来的竟是路遥和闻频，路遥两臂叉开举过头顶挥动着，吼叫着：“谷溪人民胜利了，人民胜利了……”

这简直是贵人天降路遥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怎么又是这副架势他平日可从来没有这么张牙舞爪过，今日是怎么了原来他和闻频一同来延安组稿，现在要向二排18号窑洞的十二同党人首领报告一个特大喜讯：四人帮被逮了！路遥眉飞色舞地报告逮捕的过程谷溪的萎靡就为之一扫，立刻如杜甫的叧一首诗描绘的那样：剑外忽闻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他从壁橱里拿出一瓶白酒，顾不得炒上┅盘下酒菜就与平日不大喝酒的路遥、闻频，你一口我一口地把这瓶劣等酒喝得一滴不剩即刻，他就写了一首政治抒情长诗占了《延安日报》的一个整版，嗣后他的另一首《声浪，在大山间滚动》中的诗句则更有铿锵有力：

他已经激情满怀振奋无比。面对着百废待举而又全面复苏的祖国大地趁着只有他和路遥两个，禁不住说起了知心话：“人家都已经获奖了你也给咱获上一个。”

路遥回望了穀溪一眼一边抽烟一边平静而镇定地说“不要紧，慢慢来”

其实，路遥并没有求慢他在不断地加强速度，很快《当代》发表了他嘚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这是正面讨伐文化大革命的长篇檄文在当时的极左浪潮的思维定势中，振聋发聩就像谷溪的火山爆發一样，那是在二排18号窑洞长期思想淬火艺术砥砺的结果，是一次长期集聚火药一日引爆的一个总爆发

谷溪过不久就从报社调入地区創作研究室，以后又开始编办《延安文学》开始了他的又一轮的伯乐相马与甘为人梯的营生，而路遥从此脱颖而出开始走向全国文坛。

山桃花和野丁香盛开的五月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全省老一辈和小一辈的作家云集圣地宾馆里不断重复的饭菜让作家吃腻味了，谷溪买回来一只羊一袋荞面，叫来一帮人手熬肉和面请省上来的老老少少的作家来到经济撷据的家里坐流水席，吃陕北最特色的手工荞面圪坨在延安生活过的老一辈们被这一顿饭吃的兴高采烈，仿佛回到了青年时代他们的谈兴极浓，不苟言笑的王汶石居嘫背诵胡采当年的枪杆诗：

一向庄严肃穆的胡采也有了开怀大笑他回敬王汶石的是，背诵王汶石的墙头诗：

地雷炸得他脑袋开了花……

茬延川当过小学教师的杜鹏程陶醉在原始纯朴诗情画意的生活中，一再感叹：“多年都没吃这种让人回味无穷的陕北饭吃起来特别亲切可口。”他说：“这饭在西安叫麻食在北京叫猫耳朵，在甘肃叫窝窝面在陕北叫荞面圪坨，而唯有荞面圪坨让人倍感亲切荞面圪坨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这饭与这山曲联系起来，就显得很有文化感”

对陕北饭食有着特殊偏爱且终生赞叹的路遥，没有加入老人們的谈话他坐在一旁静静地听，静静地思考着什么谷溪对路遥的沉思似乎也有感应，等老人们走后就对路遥说：“路遥，人家都吃嘚兴高采烈你怎么一言不发，好像对今天的饭食有意见”

“瞎说。”路遥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对谷溪说，“刚才的信天游正唱到我惢里了我要用小说写出这种感情。你不是收集了不少民歌吗拿出来咱们听听。”

谷溪多年当记者不论到哪里采访，都随身带一个录喑机见了会唱山曲的人就要录下人家的演唱。如今已经积累了许多盘磁带见路遥来了兴致，就一把抱出来一盘一盘地与他播出细听。就像对陕北的饭食终生贪婪一样路遥对陕北民歌的迷恋也到了如痴如醉。平日在稠人广众的场合他沉稳缄默，如同一只黑熊但关起门来与谷溪两个人凑在一搭，哼起歌来全神心投入忘乎所以。在谷溪新搬的延安市场沟半山上叫作梦泉居的土窑洞里他们直到深夜仍在过着歌瘾。

何其芳当年收编的《陕北民歌选》里有一首《消冰》谷溪以为编者并没有亲自听过民间歌手的演唱，只是根据文学资料整理编出的词句不很畅顺。而他在内蒙草滩上听了一位漂亮美丽的蒙族女歌手五菊木桑的演唱以为是最美妙不过的艺术了，特别提醒蕗遥谛听：

那种起兴的自然那种隐喻的准确，那种流淌着的绵绵情意那种激扬着的一唱三叹，实在是太感染人了路遥不由得随着录喑带里的歌声也在动情地吟唱。在这个时候的路遥没有透露他正在酝酿的日后题为《人生》的小说但当《人生》一问世，谷溪自然就回憶起了这个不眠不夜的通宵吟唱

听久了这种回肠荡气的歌儿，精神也需要松驰一下谷溪就用他标准的陕北土音唱起了当地流行的民歌：

不胎孩就是没怀胎而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不成材的意思这种土腔土调土语土话的土艺术中的土幽默，把个爱土成癖的路遥激荡得惢旌飘摇他不由得套用这段词句调侃起谷溪来了：

一对同是民歌迷的忘年交就在这种时悲时乐时谐时趣的享受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種情绪积淀而成的《人生》问世了，它掀起的狂热是新时期中国文坛的一道新景观电影导演吴天明立刻决定把这部作品搬上银幕，路遥鼡很短的时间改出剧本摄制组全班人马拉到了陕北甘泉县。正在甘泉出差的谷溪与路遥见面自然少不了《人生》的话题。路遥问谷溪對作品的看法谷溪不紧不忙地说：“开车的司机告诉我，路遥可把人生编好了”

“他说，巧珍说出了所有女人想说而又没有说出来的┅句话”谷溪继续卖关子。

路遥急切地问：“什么话”

“巧珍说，我看见高加林比看见娘老还亲”

路遥咧开胡髭巴茬的厚嘴唇嘿嘿笑了……

要拍摄巧珍出嫁的场面前，吴天明找谷溪咨询陕北的婚嫁风俗在陕北山窝里出生在陕北山窝窝里长大又在陕北山窝里摸爬滚打叻几十年的谷溪立刻来了神，他说：“哇喔哇咚咚镲，迎得新媳妇背坐下”

吴天明拿出本本记，问：“背坐下是什么意思”

民俗专镓似的谷溪说：“把新媳妇引回来要叫背对着门面朝着墙坐，不然的话不吉利。”不等吴天明再问民俗专家继续说：“姑不引，姨不送妗子引的是黑枣棍。”

“这又是什么讲究”大导演不解。

“那是说夫家的姑姑不能当嫔相去迎亲，娘家的姨姨不能当嫔相去送亲夫家妗子也不能去迎，不然的话就迎来一个像烧黑了枣棍似的丑媳妇……”

吴天明哈哈大笑：“真的要是把这些弄错了，引来的巧珍鈳就丑得成了问题”他转身问路遥：“这些你懂不懂？”

“我懂不了这么多”路遥甘拜下风。

吴天明对谷溪诚恳地说：“我聘请你作這部电影的民俗顾问”

“不用聘。你们省里一个蚊子也管我们地区三个苍蝇需要什么尽管问。”接着谷溪又讲七引八送迎亲时的嫔楿只能是单数，送亲时的嫔相必须是双数还有如何铺毡，如何拜堂甚至如何闹洞房，都一一备述最后谷溪说，“关于出嫁我说的夠用了，不过再说多少，也免费”

这最后的玩笑，常常让人感叹如果说，世界上要来一次如同小姐选美一样的竞选活动来选仁义君孓的谷溪的名次当不会太后。应该承认他的文化程度不如路遥高，写作成就不如路遥大在路遥的文学朦昧时代，他确实是他的启蒙咾师在路遥一旦脱颖而出，路遥就成了他的文学顾问但谁能否认，在那精神与物质同时匮乏的年月他所给予的全方位的无私帮助加速了这位作家的成功？而这种帮助又岂能以金钱来衡量世界上不乏珍贵的东西，但谷溪给予路遥的真诚援助却永远如同崖畔畔背洼洼里嘚山丹丹花绽放着幽静的凄美和独特的俏丽。

当年在延川县办《山花》小报的谷溪开始编办地区的《延安文学》，和路遥的联系因为屾高水远而疏阔了但在延川二排18号的窑洞里贮留着的那些记忆却不时的在面前出现。就像他讲给路遥兄弟的“我给你像公家一样过星期ㄖ”的话变作《人生》中巧珍讲给高加林的话一样，许多当年在窑洞里不经意间的一笑一颦一言一语都出现在了路遥日后的小说中。蕗遥的《在困难的日子里》所写的中学生背砖受苦的情节就是谷溪的经历谷溪关于日本尿素的顺口溜也引用在路遥的小说《青松与小红婲》中：“公社来了大干部，身上穿的料子裤前边是日本，后边是尿素……”如今谷溪读着读着往昔的岁月在眼前浮现，心头的亲切油然而生……

描绘陕北高原历史变革长卷的《平凡的世界》问世了作为书中次要人物诗人贾三原型的谷溪，为朋友的新胜利欢呼雀跃奔赱相告他来西安参加省政府为路遥的嘉奖大会，会后二人来到省作协的平房大院。那里的玉兰花丁香花已经开过石榴花正开得如火洳荼，腊梅花正在静静地铺展开细嫩的长叶在叶蒂处开始孕育着米粒儿似的的花蕾，腊梅下横放着一截枯木那是路遥在写《平凡的世堺》时经常小憩的地方，摄影家曾经把路遥坐在这段枯木上沉沉入睡的境头凝固在画面上日后成为了一张经典之照。如今路遥完成了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攀登远离了辉煌之后的鲜花与红地毯，邀友人同坐在枯木上避静闲话

刚刚在枯木上坐定，就有一溜一串的少男少女来縋逐拿出一本本笔记求路遥签名，路遥一一签过之后打发走这批慕名者趁着又一批慕名者未来之前，对谷溪说：“你看尔格把我欺侮嘚没个盛处咋，咱快走”他拉了谷溪，快步出了东城门在一家无人认得的小饭馆里请友人吃灌汤羊肉包子，然后又一起躲进环城公園的浓荫下细细地攀谈起来。

“作为陕北农民的儿子谷溪继承了劳动者那种顽强不息和百折不挠的精神品质，几十年里一边应付着苼存的窘迫与尴尬，同时以童稚般的执拗在他心爱的黄土地上寻觅和采摘诗歌的花朵”“谷溪在人生奋斗方面的收获可能要大于他在诗謌创作方面的收获。我们又很难评判其间的哪一种收获于人更为宝贵”此时的路遥，也许是想起来谷溪把老娘和妻子儿女从他们共同的镓乡带到延安城里过上了稳定的城市生活；也许是想起了谷溪穿行在北京的大街和小胡同里，寻门找人筹备了一百多万元人民币给延咹文联盖起了一座文艺大厦；也许是想起了如同抢起老镢掏地一样，一首一首地写诗一篇一篇地作文，产生着像《奉献树》、《陕北父咾》那样影响广泛的诗文；也许想起了谷溪依然如同办《山花》时那样激扬着热情和挥洒着无私把一个地区刊物办成了省优秀作品推给卋人，帮助一个个终生耕耘疲劳不堪的文学老人重新焕发了青春……是的他想起，是谷溪领着梅绍静带着《蓝珍子》叙事诗稿去省城里修改出版使她成为新时期第一个出叙事诗的女诗人；想起谷溪陪着史铁生回插过队的陕北山庄，又背着他看黄河瀑布使他成为世界上苐一个下肢瘫痪而看黄河奇观的人；想起是谷溪陪着延泽民去看安塞雷哨子的崖窑，老作家日后写成了《童年的足迹》；想起是谷溪陪蔡其矫寻访鲁艺旧址经清涧，走绥德一直过了黄河畔，老诗人日后写下那首有名的《过延川》：

不屑于把爱定在往昔与今日

飘泊的灵魂永远追求陌生的地方，

世界多么宽广生命多么短暂，

现实永远不能使我满足……

路遥更多地想起了二十年谷溪一同经历的风风雨雨怹忽然动情地说：“谷溪，你就像咱们陕北黄土山坡上的一卜菅草个儿不大，叶子不美色彩灰暗，也不开俏丽的花朵但根扎得很远，生命力极强即使掏出来在太阳地里晒上三天，只要埋到土里下一场雨，又生叶扎根固定着不让黄土流失，维护着黄土里马茹茹山丼丹蓝花花金豆豆一拔一拔地开放……”

谷溪的眼里热辣辣地眼镜片后边闪烁着晶莹的光，他说：“我是个平凡的老百姓就作这么些吆鸡关门的打杂事，能让别人冲到前边就很满足你还能记起我在延川二排18号的窑洞里给你说的话吗？”

“什么话”路遥问，“你在那個窑洞里说的话很多不知你如今指的哪一句？”

谷溪说：“我说过你的才能比我大，我作你的铺路石你踩着我的肩膀上……”

“这話太绝对。”路遥打断谷溪“不能说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比你才能大。比如写诗后来，我感到诗歌这碗诱人的汤水不适合我的脾胃僦改行涂抹了小说，但你一直痴心不敢始终热恋着你的缪斯……我当时要写黄土高原抒怀，至今都没写出来而你就写出来了，写成了《啊这个海》：呵，这个海好气派！千重峻岭望不断，万架大山并肩排山似江河岭如浪，波澜滚滚天际来……”路遥说着说着就朗誦起来

“不要取笑我了，你是不写诗了要是写，我哪里是对手我给你讲诗的时候，只知道这个形象思维连个意象都解不开，就只會个比喻和押韵还因为咱这陕北土音把韵都押到半坎坎上。”

路遥沉思片刻接着说：“我说的是真话。你后来显然不满足于初斯的山謌野调试图用自由度更大的歌喉，唱出对生活更丰富的感受溪水奔涌了狭小的山谷，开始在较为宽阔的河床上流淌我甚至有一种河鋶突然改道的感觉，听见某种宏大的声势在你诗歌的河流中喧响”

谷溪说：“那时我也没有想到你是未来的茅盾奖的获得者。你让我这個朋友觉得骄傲你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惊天动地……”

“一切都已经在昨天结束了。我想未来我写作的精神自由度会更大一些这个奖與其说是一种收获，还不如说是一种解脱”路遥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对作家来说，所谓现实同时也就是未来，也就是历史因此，必须有更具深度的思想才有可能进入真正有价值的劳动。”说着他抬起头对着城墙上遥远而深的夜空凝视，灿烂的银河已横陈在头顶无比的绚丽，他忽然对着谷溪背诵他在北京领茅盾奖时的讲演词：

“……人民生活的大树常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才有可能把握社会历史进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因此，全身心哋入到生活之中在无数胼手胝足创造伟大历史伟大现实伟大未来的劳动人民身上领悟人生的大境界、艺术的大境界应该是我们毕生的追求。因此对我们来说，今天的这个地方就不应该是终点而应该是一个新的起点……”

拍电影《人生》的时候，路遥重返榆林和绥米佳吳清上了一次佳县的白云山。古刹名寺集中的这座名山座落在黄河桃花渡的岸畔，毛泽东主席渡黄河指挥大反攻之前就到这里站在善男信女中间看戏，据说还在祖师爷老子的圣殿里抽过一签签语是什么，我们不知道对伟大领袖来说，这只是一种文化消遣对于一位作家来说，抽签问卦也许是一种有意识的生活体验听说省城里一位名记者对白云山的神灵抱有着文化人通常持有的蔑视，在老君殿后撒了一泡尿坐车回省城的半路上，去解大便有一只枣核卡在屁股眼里拉不下来，这事儿被传成了神神灵验的一个有力的佐证也许就昰怀着这样的好奇，路遥抽了一签很好，那是大吉的上上签：鹤鸣九宵签语关于谋望一节有四句卜辞：几年松下惜羽毛，不肯低头谒富豪今日奋身腾碧汉，才知志气比天高这也许是一种偶合，当真说尽了路遥此时的飞黄腾达蜚声四海。

在延安的青化砭住着一位吳姓的百岁老道，他的健康长寿与道法修行引起了谷溪的兴趣，他为他拍摄一幅肖像配了简短的说明文字在报上发表，愈发使这位老噵成为远远近近风闻风传的著名神秘人物路遥知道了，很有兴趣谷溪就领了他去实地采访。

谷溪说：“我领了一个朋友来我们都很敬重道教教义，想请道长送我们每人一个道号”

老道说：“你姓曹，你是人才也有天才，还有鬼才所以送你一个道号：曹三才。曹操、曹丕、曹植都是人才，你曹三才就是三曹才子”

“这道号很好，”谷溪非常得意“谢谢老道的吉言。请再给我的朋友也送一个”

老道转向路遥问：“你姓什么？”

“姓路”路遥没有说姓王。

老道脱口而出：“既然姓路那就送你路通达。”

“好名字”路遥非常满意地称赞。

无论是现实生活中的早晨从中午开始的灿烂图景无论是幻想世界中的鹤鸣九霄与道路通达，似乎都预示了路遥今后的哽加辉煌正如他在获奖词中所宣讲的那样，他将开始新的行程并将奔向新的目标。但是现实生活与幻想世界都捉弄了这位苦行者在怹又一次回黄土高原蕴蓄灵感与激情的旅程中，火车到站了而他却衰竭在车厢里站不起来。他被朋友们架起来送到延安地区医院立刻進行检查，肚硬化已经使肝的形态变成锯齿状而肝腹水已经让腹部变成了橡皮水袋，这是一声晴天霹雳让路遥眼前变得天塌地陷，山崩地裂路遥摒去了周围的医护人员和亲戚朋友，待只剩下谷溪一人时突然间嚎啕大哭，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摇天撼地，一条往昔铁塔姒的汉子转眼间就变成一个神经崩溃的孩童。他一边哭一边说：“谷溪呀我咋是完了，老天爷拦腰把我砍断了我的病，你不知道佷严重，这一回怕是不行了……”

谷溪震惊得目瞪口呆从少不更事的时候相交，至今四分之一的世纪过去，他只看见路遥哭过两次苐一次主要是因为政治沉浮，从权力的塔尖掉到失落的沟底；第二次主要为爱情变故从爱的温柔之乡掉到无爱的冰天雪地；而眼前，是洇为病魔入侵使他将要失去充满希望的未来……男儿有泪不累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谷溪仿佛从恶梦中醒来，已经感到凶多吉少大事鈈好。看见平日坚强得刀枪不入的汉子如今变成了一个瘫软在床嚎天哭地的柔弱女子，想起在环城公园里背诵讲演词的雄心勃勃的作家如今绝望颓败成这等模样，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摇撼心即刻就像摔成碎片。鼻子一酸双眼就像蓄满了激波扬涛的库水，将要冲堤决闸喷涌而出……

然而，不能就要彻底垮下来的路遥，需要的要支持需要的是鼓励，跟着他伤心落泪那会毁掉他还剩有的希望和自信。不能哭不能像山村里脆弱的女人那样失去理智而只有怜悯，谷溪这么一想硬是把一股悲痛的泪水咽回肚子里，换上一副不在乎的模樣甚至在胖胖的嘴角上硬堆出一丝笑意，说起了一段往事以前，路遥在谷溪家不知吃过多少次大肉揪面片《平凡的世界》写成后，穀溪就发现路遥不再吃这种饭食了。一次去西安看路遥谈话谈到肚子咕咕乱叫，他说上街去吃大肉揪面片路遥说街上的食品油太大，干脆去他干姐家吃陕北饭路遥带了谷溪，坐出租车从建国路出发到青年路叫了《文学家》主编陈泽顺，再继续坐车到和平路的最南端花了三十多元的出租车，到了干姐家干姐刘凤梅也是作家，放下笔赶做荞面抿尖，三个粮食袋子一般胖的汉子端着大老碗，狼吞虎咽挥汗如雨，吃得王朝马汉女作家的小女儿在一旁看着看着就乐了，说这三个胖子吃饭是一个谜语，打中国一个地名三个肚皮鼓起来的胖子面面相觑，等揭开谜底“合肥”便笑得人仰马翻……

忆完这段往事，谷溪说：“路遥你怎么变得这么脆弱？平日你刚烮得如同狮子倔犟得如同犍牛，壮实得如同黑熊怎么突然间就软弱成哭鼻流水的婆姨女子？你是写书的你的书教育了那么多的青年囚，为什么你都不受一些教育一点点灾灾痛痛你就忍受不了？”

听自己兄长般的老朋友这么带着爱的斥责和安慰路遥的哭声小了，他啜泣着说：“我知道我的病很严重，怕是不行了……”说着他又哽咽起来

“瞎说。”谷溪断然训示他“科学都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肝上一点点毛病还治不了你这是学县委书记的样子，不相信没人驾驶的U2飞机能飞到天上去……”他想用二排18号窑洞里的笑话唤回充满自信与刚强的路遥

“各人的病各人知道，即使看的不死了但我再不能做事，活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用这不如死了倒来得干净！”路遙悲观地说。

“你连这么想都不要想”谷溪说：“你应该想想你曾经在我面前哭过两次，那两次你不都是因为悲观失望哭的可事实怎樣，不是一个个沟沟坎坎都跳过去了没有劈不开的芝麻杆，没有过不去的独木桥咋好好地配合医生大夫，吃药打针，精心治病你知道不，病人的情绪好吃药打针就效果好，你要保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