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还不被人熟知,默默熬在自己的低谷;他还在强颜欢笑,面对那猝不及防的打击。
傅园慧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刚刚结束早上的训练课,浑身湿漉漉的。她呆滞地拿毛巾擦着头发,一边消化这件可怕的事。
队里已经炸开锅了。没有人不知道,孙杨是整个省队,或者说整个国家队的主心骨。一直以来,因为有孙杨作为金牌保障,浙江队才能伸展开拳脚,更自由地花经费培养各个方面的选手。可是现在,这个主心骨似乎是必倒无疑了。
离奥运只剩下七个月,难以想象脚部骨折会让孙杨的冬训效果打多大的折扣,而冬训在每一次大赛前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所有人都怀疑,孙杨真的还能参加奥运吗?
傅园慧今天收拾得异常着急,头发被擦得乱乱的,披散在肩上,往下淌着水。徐嘉余一行刚想叫住她,却只见一个拎着背包匆忙跑出去的背影。
虽然同属浙江队,但孙杨训练的地方离浙江队大部队的训练基地还是隔了一段距离。
傅园慧跑回宿舍,喘着粗气打开手机,拨出电话。
傅园慧沮丧地放下手机,在床边来回绕圈。
她觉得整颗心都被揪了起来,眼眶都急得有点泛红,却无能为力。
忽然,手机震动起来。她急忙接起来:
电话那边的人并没有预期中的低落。
“我就猜到你们已经知道了。先别担心,结果还没出来呢。”
“你一个人在医院吗?”
“没,明姐和教练都陪着我。”
“那……杨哥你还好吗?”
“这有什么?以前那么多更难的事你杨哥都挺过来了!这有什么好怕的!”
“那有事记得,记得打电话给我。出结果了要告诉我!”
“行,没问题。快去吃饭睡午觉,下午应该还有一堂课吧?”
挂了电话,孙杨把脸埋进手心里。
明姐在车里等他。他看得出来,妈妈快急疯了。
阿傅今年的状态不好。去年喀山夺冠,今年大家的目光都会聚焦在她身上。
所以,他不能表现出一点颓靡,一点悲观,他不想影响到任何人。他不能让关心他的人担心,更不能让期望着他陨落的人如愿。
只有他控制不住轻颤的双手,出卖了他此刻的害怕与迷茫。
结果出来,确认是骨折无误。
明姐坐在车里,终究没忍住,一下一下抹起眼泪。
此时的澳洲正值夏季,阳光满地,万物生辉。然而笼罩着他们的,却是阴霾一片。
又一次,一切刚刚回到正轨,他以为终于可以憧憬未来,却又一次被狠狠拍醒。
孙杨自认不是一个很坚强的人,甚至可以说,他的内心极度柔软和脆弱。可是他不能软弱认输。太多的人为了他而付出,也有太多人等他失败来狠狠地嘲笑他。所以,他必须站起来。即使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他也早已没了退缩的路。
想起来答应了阿傅,出了结果要告诉她一声。孙杨打开微信,拍下检查报告发过去。
收起手机,孙杨艰难地挪动身子,轻轻拍了拍妈妈的背,故作轻松地笑着说:
“妈你哭什么呀?我又不是练田径的,腿伤了我也还可以游啊,不会耽误很多的。妈,还有七个月!一切都还可以努力,还会有转机。”
明姐点点头,擦了擦眼泪。他明白儿子不想让她担心,所以她也必须要振作。
回去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谁也不忍心说话,打破这微弱稀薄的空气。
教练扶着孙杨上楼走到门口,拍拍他的肩:“今天就好好休息,好好放松一下,什么都不要想!”
窗帘被密密地拉起来,午后热情的阳光也一丝都透不进来。躺在床上,在寂静无声的宿舍里,孙杨终于可以卸下防备流出眼泪。
如果他只是普通队员,他可以坦然地把目标放低一些。
他很清楚,自己身上肩负着的,是整个国家的期盼。
这一切太重了,压了他一年又一年,从来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他觉得自己不算坚强,却强撑着站起来,一次又一次。
他太累了,紧锁着眉,在胡思乱想中睡了过去。
孙杨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被来电铃声吵醒。
“杨哥啊,你快出来!我偷偷跑过来看你啦!”
“怎么可能!现在都六点了,我上完课才过来的。”
“那就好。你现在在哪儿呢?”
“嗯...... 在你楼下的小花坛。”
傅园慧一抬眼,就看到腿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孙杨,拄着支架,一点一点地挪过来。
一直以来,在她心里,杨哥就像不会被打败的神,仿佛他生来就是意气风发的。这些年,无论被中伤或是诽谤,他的背都从不曾弯下。
而现在,在夕阳的余晖中,艰难地走来的他,就像是落魄的英雄,叫人忍不住心酸。
傅园慧抬手抹一把眼睛,跑向孙杨。
傅园慧皱着眉,扶孙杨在花坛边的长椅坐下。
孙杨偏头冲她笑:“干嘛呢,你杨哥又不是得了绝症。”
傅园慧拉住他的手,半晌才开口:“别逞强了。其实你发泄出来,才不会这么难受。”
孙杨愣住了。从上午受伤到现在,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一旦被揭穿,有些情绪便再也控制不住。
他伸出一只手揽住阿傅的肩,低头哽咽着应了一声。
孙杨的秒哭能力向来让人惊叹。
他扁嘴咬住下唇,忍着不发出声音,偏过头用手擦掉眼泪。
委屈无助的情绪藏了一整天,在人前他一直掩饰得很好。可是,原来所有防线,都可以被一句话,冲击得溃不成军。
傅园慧怕他难为情,有意不去看他此刻有点狼狈的表情。
孙杨平复了情绪,才缓缓说道:
“其实,今天上午,我也想过,要不就算了吧。对手都那么强那么年轻,也很努力,他们活蹦乱跳的,凭什么游不过我这个骨折耽误训练的人?”
傅园慧把手覆在孙杨的手背上,心情复杂:“杨哥......”
孙杨吸吸鼻子,微微笑了一下:“我其实挺怕的。我怕即使我克服了这样那样的困难,最后等待我的依旧是失望。人总要现实一点嘛。我怕,即使我拼尽全力,最后收获的却是一片骂声和猜疑。以前我拿了金牌,他们也不见得喜欢我。如果现在,我金牌都拿不到了......”
孙杨低下头,像是自嘲一样地勾起一点笑容,望进傅园慧的眼睛:“你说,讨厌我的人怎么这么多……”
有的时候,傅园慧觉得,身旁这个两米的,大了她四五岁的男生就像个小孩一样。他狠下心去闯去拼来的荣誉,除了为了自己的责任与抱负,也就是为了那一点,他固执着一直想要的,他人的善意。
奈何这么多年,迎接他的总是人们一次次的转身离去,一次次的不怀好意。可是她又庆幸,还好,即使经历了这么多黑暗,他还是像她初见他时一样,真诚,阳光。
傅园慧见他情绪似乎渐渐放松下来,挑挑眉:“哎呀,那些陌生人重要吗?并不!他们议论你中伤你,是因为你太厉害了,他们嫉妒你!英雄的缺点总是会被无限放大的。这个世界上没事找事的人多了去了,你管得过来吗?”
孙杨失笑,伸手揉揉她的头发。
傅园慧抬手把放在她头上捣乱的大手拽下来,握在手中,认真地开口:“杨哥,你别怕。”
“杨哥,其实我们所有人都对最后的结果难以把握,而困难总是一波接着一波地到来。我有时候会想,人为什么要拼?是因为真的非要得到不可吗?后来,我越来越觉得,其实拼尽全力是为了心安,是为了不让自己后悔。这样的结果,无论好坏,我们都能更有底气地接受。”
“杨哥,这次,不问结果,再拼一次好吗?就像我的哮喘,我也害怕,但是不拼到最后,我不甘心。”
孙杨低下头,看她在余晖下白皙纯净的侧脸,坚定地反握住她的手,轻笑:“当然!我们不是向来如此吗?”
听他似是想开了,傅园慧渐渐开心起来,扬起脸,用力点头,眉眼弯弯地冲他笑。
这样的她就像一轮白白弯弯的月亮,毫无防备的,让孙杨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对啊,这是他一路陪伴着长大的阿傅。大家都说她没心没肺,可是他始终认为,对于这个世界的理解,他的小师妹比谁都更加透彻。
日暮,夕阳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